两岸故宫之“脉”

　　——对话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

　　在不久前实现两岸故宫60年来首次互访后，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接受了《解放周末》的独家专访。

　　谈历史，两岸故宫之间割不断的血脉相连；谈今朝，两岸故宫对中华民族文化的一脉相承；谈将来，两岸故宫交流的勃勃脉动……郑欣淼院长谈兴甚浓，采访中，不时走到书柜前翻检有关资料，或翻阅在台北故宫的影像纪念。

　　血脉相连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个故宫，两个博物院。纠缠一个甲子的政治风云，改变不了同根亦同源的文化本质。

　　解放周末：从台北归来，您能不能简要评价一下这次两岸故宫互访的意义？

　　郑欣淼：这次两岸故宫互访，是两岸文化交流中的标志性事件，它的意义不仅局限于单纯的文化交流。两岸故宫的交流，是中华民族的一大幸事。

　　解放周末：当您的手和台北故宫周功鑫院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内心一定有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感慨吧？

　　郑欣淼：是的，北京故宫与台北故宫之间，有着特殊的情愫。世界上没有哪两个博物院像台北故宫和北京故宫这样，拥有如此紧密的关系。

　　解放周末：这种特殊的情愫来自于相同的血脉。

　　郑欣淼：对，两岸故宫同根同源，其藏品都主要来自清代宫廷。北京故宫博物院现有文物藏品150多万件(套)，其中130多万件(套)是清宫藏品和遗存，占藏品总数的85%。台北“故宫博物院”现有文物藏品65万件(套)，清宫旧藏和遗存占到92%。两岸故宫是专门收藏中华历代艺术品最为丰富的两个博物院，都充分反映了中华文明五千年灿烂辉煌的历史，而且都是序列完整的，在世界上都很有影响力。

　　解放周末：两岸故宫都是历代皇家收藏的延续。美国两位汉学家曾经感叹，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皇家收藏，有两点让人印象深刻：一是它异乎寻常的丰富，二是它屡遭涂炭的命运。

　　郑欣淼：的确如此。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是和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1928年被南京国民政府接收。“九·一八”事变后，考虑到日军一旦入侵华北，文物就有被毁或被劫的危险，故宫博物院选择院藏文物中的精品迁往上海储藏。1936年，南京朝天宫文物库房建成，存于上海的文物分批转运到南京储存。不久后，日本侵略者接连发动“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刚刚转迁到南京的南迁文物，又不得不再次避敌西迁，分散在贵州安顺、四川重庆、乐山、峨嵋等四处，抗战胜利后，全部东归南京。

　　解放周末：西迁文物经历了10年难以想像的颠沛流离，万幸的是保存了它的完整性。但到1949年，中国皇家收藏被一分为二，在北京和台北各自前行。

　　郑欣淼：对。1948年9月以后，国民党南京政府岌岌可危，故宫博物院和中央博物院决定，选择文物精品运往台湾。运台文物一共三批，总计2972箱，抵达基隆后，先后存放在杨梅、台中糖厂、北沟等地。1965年，在台北近郊的外双溪辟建了博物馆，这就是台北故宫博物院。从此，世界上同时有了两个故宫博物院。

　　解放周末：这也就造成了故宫文物互相关联却两地分离的现象。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之作，前半部分保存在大陆，后半部分保存在台北。被乾隆并称为三希帖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藏于台北故宫，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存于北京故宫。

　　郑欣淼：两岸故宫之间这种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是由历史和文化铸就的。这次周功鑫院长访问北京故宫，特意提出要看文渊阁。乾隆皇帝修《四库全书》，其中一部藏于紫禁城文渊阁。上世纪30年代，文渊阁所藏《四库全书》南迁，随后又迁台，收藏于台北故宫。在文渊阁，不见《四库全书》，但当年存放《四库全书》的书柜都保存完好。这次周功鑫院长特意来看，看得十分专注。我在台北故宫，也看了离开文渊阁的这套《四库全书》。　　

　　一脉相承

　　60年各自前行，道路曲折，却殊途同归———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而默默努力。

　　这种“不约而同”，体现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　　

　　解放周末：这次您访问台北故宫，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郑欣淼：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几十年来，台北故宫在台湾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台湾民众的文化提升起到了积极的导向作用，促进了传统文化与台湾社会的结合。

　　解放周末：台北故宫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郑欣淼：台北故宫的教育推广做得很好，在为民众服务方面，已经和国际接轨。他们针对不同的观众，如身心障碍者、年轻人，举办各种各样的教育活动，周六还实施夜间免费开放。文化产品的开发，也是台北故宫的长项，产品类型从食物到玩具，五花八门。这次我参观了台北故宫的儿童学艺中心，他们将《清明上河图》里各式各样的桥梁制成模型，鼓励儿童来搭建，这个创意就很不错。台湾故宫还有完善的志工(义工)制度，就是志愿者制度。目前台北故宫有成人志愿者400位，还有29位10岁到12岁的小志愿者。通过种种举措，台北故宫将历史文化和台湾社会联系得很紧密，在台湾民众中享有很高声誉。

　　解放周末：台北故宫有不少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在此之前的2月中旬，您还接待了周功鑫院长一行来访。他们对北京故宫又有何感受？

　　郑欣淼：他们感觉到，我们在古建筑的保护、文物的维修、信息化建设等方面做得比较好，把传统技能和现代科技结合起来，是我们的长项。在参观时，他们对我们的古陶瓷、古书画研究中心以及有些陈列专馆等给予很好的评价。参观了陶瓷馆后，台北故宫的一些人员直言，感觉像是读了一本陶瓷通史。

　　最近几年，我们对故宫的研究下了一定功夫，在科研上投入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故宫博物院学术文库、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明清论丛等……这些使得台北故宫对我们的学术研究状况有了较多的了解。现在，我们和香港中华书局合作，10卷本、2500万字的《故宫百科全书》也在编撰中。

　　解放周末：经过60年来的各自发展，两岸故宫形成了各自的特色，但应该也有不少共同的地方吧？

　　郑欣淼：珍惜、保护文化传统的精神，是两岸故宫共同继承的。我这次到台北故宫的文物登记部门看了看。1935年，故宫文物南迁到上海后，曾搞过一次清点，形成了127册文物清册，这次我在台北故宫看到了，他们将其保存得十分完好。我感觉非常亲切，因为这127册文物清册北京故宫也有，我们保存得也很好。

　　故宫博物院从1925年建院以来，对库房的管理就很严格，有一套完整的手续。即使南迁到上海后，不能适用原来的方法，还是坚持了库房管理的准则。尽管分隔两地，两个故宫博物院都继承了这一传统，文物保管得很好，制度很严密。这次，我到台北故宫库房，感受到这一点。箱子打开一次，封一次，3月2日打开看完后，封条上就写着3月2日。而北京故宫的库房管理，有人评价说太死板，我不这么认为。对文物的珍惜、爱护，是故宫长期形成的传统。在严谨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上，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是十分相似的。

　　解放周末：两岸故宫对文物的尊重、保护，体现的正是对共同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尊崇和守护。

　　郑欣淼：确实如此。我在台北故宫看到“三希堂”、“闲居赋”、“至善园”等从样式到名称都很有中华传统韵味的建筑，能感觉到台北故宫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心向往之，这是非常可贵、感人的。这恰恰说明，因为台湾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台湾文化在自觉地融入到中华文化的传承中。而台北故宫，就是两岸文化一脉相承的重要标志。

　　解放周末：无论是台北故宫，还是北京故宫，都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圣殿，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者和弘扬者。

　　郑欣淼：两个故宫博物院，继承了共同的早期的故宫的历史遗产，努力保护好这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并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使中华文明赓续不断而努力，是两个故宫博物院庄严而神圣的历史使命。

　　勃勃脉动

　　本是同根生，交流遮不住。

　　大门开启时，不仅是珍贵文物的重新聚首，更是两岸民众以故宫为起点，对中华民族共同的灿烂文化和悠远历史的深情拥抱。

　　解放周末：60年来，两岸故宫一直没有正式交往。两个故宫的藏品，至今没有到对方办展览，或者合作办展览。这次两岸故宫互访，是否具有“破冰”意义？

　　郑欣淼：此次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在交流、合作方面达成了8项共识，我非常高兴。这是两院合作迈出的实实在在的一步。这些共识包括使用文物影像互惠，如台北故宫出版龙藏经，以龙藏经2套交换北京故宫博物院提供的影像；此外，还有加强两院信息展示与研究技术的业务交流，互赠出版品等等。

　　解放周末：其中大家最关心的一件事是，台北故宫今年秋天将举办雍正特展，北京故宫向台北故宫出借27组(共37件)文物。

　　郑欣淼：对，这个特展的名称是“为君难———雍正大展”，合作形式是通过第三方机构出借展品。“为君难”是雍正的一枚印章，藏在北京故宫，也是这次出借给台北故宫的珍贵展品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协议上的后一句话———“之后展览由两院共同研商决定”，尤其重要。

　　解放周末：后续还会有各种展览？

　　郑欣淼：对，至于将来的展览是什么形式，是合办，是北京出借文物给台北故宫，或者是台北文物出借给北京故宫，都在以后再说。

　　这次会谈达成的8项协议，有一个共同特点———从个案入手，达成某一方面的机制。比如，今年11月5日、6日，将于台北召开“为君难———雍正帝其人、其事及其时代”研讨会，我们将其定义为“两岸故宫第一届学术研讨会”，之后各届学术研讨会由两院共同研商议题。

　　解放周末：形成了机制化、常态化。

　　郑欣淼：是的，除建立展览交流机制外，两岸故宫还将建立两院人员互访机制。每年双方各推选1到2位研究人员，到对方进行2到3个月的研究访问。两个故宫博物院同根同源，其藏品互补性很强，只有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研究，才能全面认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灿烂辉煌与一脉相承。

　　这次访问台北故宫，我还建议，明年是故宫85周年大庆，两岸故宫可以开展对共同院史的研究。比如，一批1949年前故宫的档案，被带到了台湾，其中包括一些重要的信件、档案。北京故宫也有1925年成立后的一大批重要档案。对我们共同的历史档案文献进行交流、开发和利用，是很有意义的。

　　解放周末：这一研究是否可以统一在“故宫学”的概念之下？

　　郑欣淼：对。对于“故宫学”的研究，台北故宫也非常支持和赞赏。周功鑫院长曾不止一次地在不同场合表示，“故宫学”这个概念很好。“故宫学”概念，是在基于对故宫是一个文化整体的认识上提出的。“故宫学”不仅把故宫古建筑、宫廷文物珍藏以及宫廷历史文化当作一个整体，而且包括了两岸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的80多年历史。这一整体性，也使流散在院外、海外、国外的清宫旧藏文物、档案文献、宫廷典籍，都有了一个学术上的归宿。

　　解放周末：两岸故宫交流的成果，值得期待。

　　郑欣淼：我相信，“1+1”的效果绝对大于2。因为，两岸故宫交流有三个层面上的意义。

　　首先，从两个博物院来说，加强交流合作是双方事业发展的需要，对两院的发展有很大助推作用。

　　其次，两个故宫博物院的交流与合作，是两岸同胞的福祉。两个故宫的交流和合作可以向两岸同胞共同展示故宫的全貌，这也是民众的文化权利。

　　第三，两岸故宫的交流与合作，对于在世界上弘扬中华文明亦有积极意义，可以使世界人民更深入、更全面地认识中华文明的丰富博大，而且，这种交流合作体现了中华文化中那种刚健、坚韧、包容、和合等精神内涵，显示着中华文化的旺盛生命力。

　　解放周末：而您恰恰亲身参与、见证了这一历史性事件。

　　郑欣淼：是的。在台湾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我十分激动，思绪涌流。我说，访问台北故宫这几天，我们都互称“同人(仁)”。这个称呼，对两个故宫博物院来说都有特殊的意义。”同人”是易经六十四卦里的第十三卦，“同人卦”。“同人卦”前面一卦，是“否卦”；“同人卦”后面一卦，是“大有卦”。“否卦”就是“不通”，穷(穷尽)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否卦”发展到极端，必然要扭转过来。“同人卦”是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正因为同心同德，下一卦就是“大有卦”。

　　现在，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已经过了“否卦”这一关，正处在“同人”阶段，下一步，我们要同心协力，为“大有”而共同努力。

　　采写/本报记者 曹 静 吕林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