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和梁实秋笔战,鲁迅斥梁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之外,捎带修理了论敌的语文基本功:“‘褒贬得一文不值’(‘褒’是‘称赞’之意,用在这里,不但‘不通’,也证明了不识‘褒’字,但这是梁先生的原文,所以姑仍其旧)的。”
这一公案,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所景仰的散文家陈之藩教授翻过来。陈指出,在北京市井,人们确实是以“褒贬”一词取代“贬低”,这本是常识。鲁迅要么不曾深入民间,压根儿不懂;要么不暇顾及,为了打垮论敌,只管望文生义。
前年,王鼎钧先生在一篇小品中又提及:“有时候,我们在文字里掺一半假:例如把挑毛病说成‘褒贬’,其实就是贬;把机构裁并叫‘精简’,其实就是简。我们安慰受苦的人说他‘甘苦备尝’,我们安慰打了败仗的人说‘胜负乃兵家常事’,那个‘甘’字和‘胜’字都是化妆品。”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鲁迅的著名诗句“相逢一笑泯恩仇”,所着眼的是忘却仇恨,“恩”在这里,“陪葬”而已。此外,“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强调的当然是凉薄与冷酷。人世间的“炎”、“暖”,让人感动还来不及呢!杜工部慨叹“荣枯咫尺异”的当口,肯定不在春风得意的“荣”时。
汉语有时就是这般的魔障。“调整”价格实际是“调升”,用之于企业,意为撤消,合并,减员。在特定的语境,词义可以反过来。“共同富裕”和“一起贫穷”同义;“批评教育”和刑讯逼供、喷气式同义;“悔过自新”和栽赃、卖友同义;“莺歌燕舞”和“水深火热”同义。
□刘荒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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