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品评文人墨客: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中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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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倬云品评文人墨客: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
2010年02月20日 16:22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发表评论  【字体:↑大 ↓小

  许倬云品评各家文人墨客

  许倬云,1930年生,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匹兹堡大学名誉教授,著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历史大脉络》等。《许倬云谈话录》(许倬云口述,李怀宇撰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中,许倬云回顾自己为学术的人生历程,品评各家人物,不避过往恩怨,堪称一幅精彩的学林群雄图。

  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

  1962年,我三十二岁,回到台湾。在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我回台湾有几个缘故:我对母亲有承诺,她不放心我,这是其一;其二,我对史语所有承诺,要回来;其三,李氏基金有要求,虽然一般人都是要回来,但所有的李氏基金的人都没回去,我是没得到李氏基金,因为钱思亮校长花了很大力气,帮我找另外的钱,所以我欠钱校长的情。我是三重承诺,家、史语所和台大。一回来,我就在史语所复职,台大合聘,后来在台大做系主任。

  当时三十几岁的人在台湾算非常年轻,老师辈都五六十岁了,甚至六十多岁了,需要有人接班。这么一来,立刻就引来很多同事的嫉妒。比我大的四五十岁的人,跟我同辈的人,我的学弟,没有出国的人,颇有人不服。这些都使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另外一方面,我在芝大民权运动得来的一些自由主义的思想,跟台湾独裁专制很不相容。我也是不愿意低头的人,见不平,就抗争。当时国民党的压力过来,我反抗,钱校长帮我反抗。

  国民党是一党独裁,要保持专政,所以对知识分子非常钳制。他们把“中央研究院”和台湾大学的自由分子当作打击对象,目的是要把台大夺掉,夺给他们相信的人,所以就把钱思亮送到南港,让王世杰辞职。

  王世杰是一个很能干的公务员,一个很好的学者,做事非常心细,也是非常有骨气的人。他对蒋介石不肯屈服,蒋介石不喜欢他。蒋介石有时候批个东西,他不能接受,退回给蒋介石,蒋介石气得撕掉,他捡起来,贴好了再送回去。蒋介石受不了他这一点。他和“总统府”等于是决裂了,但他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能撤掉他的“总统府秘书长”,不能开革他的“院士”。

  当时撤掉王世杰的理由是特务提供的:航空公司的权力转让给陈纳德,因为那时候飞机在香港打官司,台湾方面在香港的立场不存在了,不能打官司,要陈纳德去打官司。飞机打回来,也没有拿走,二十几架飞机在香港机场烂掉,就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卖出去了。特务说王世杰贪污,说陈纳德得了一笔财富。其实陈纳德没有得到财富,是民航队得到了航权,民航队没给王世杰一文钱。

  这些全面性的对抗,就是北大、清华系统转移到台湾之后,和国民党的力量的对抗。从“中央研究院院长”王世杰到许倬云,从台湾大学校长钱思亮到沈刚伯到许倬云,我的上面一堆大头,我是底下最小的小萝卜头。但是小萝卜头首当其冲,斗争非常激烈,我三十三岁就血压高了。

  台大历史系也有很多分歧,沈刚伯先生、刘崇鋐先生是一批人,思想比较自由。姚从吾、吴相湘是国民党的信徒。李守孔是姚从吾的学生,在台湾大学所谓知识青年党部,就是特务组织的一个分支,他们这批人和国民党的力量常常纠缠不清。姚从吾从外面看来是道貌岸然,白发苍苍,书呆子一个,实际上颇不简单,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已经跟自由分子对着干。西南联大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总是在宪兵司令部开会。

  为此,我不喜欢姚从吾先生。也许有一点偏见,因为我知道他在西南联大时忠于国民党,闻一多的牺牲,他要负一点责任。我一直对他不喜欢,他对我也不高兴,因为我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品格有问题,学者不能依附政治力量来做这些事情。他捧李敖,是拿李敖做打手,打李济之,打沈刚伯,他以国民党的立场来打自由分子,他自己没有打人的本事,李敖有。但李敖后来不但打李先生、沈先生,所有人都打。

  李敖聪明有余,没有章法。我跟李敖之间很不愉快,因为他说谎,偷书。他把姚从吾先生房间的书偷出去,卖掉了,有一个美国的学生在街上找到一本书,有台大历史系图章,送过来给我,说这是李敖卖出去的。等到李敖要毕业的时候,我不盖图章,所以他没毕业。

  后来李敖和余光中、萧孟能都交恶了。萧孟能先生出国,把保险箱钥匙交给李敖,李敖把萧孟能的画都拿走了。他盖了图章,拿《文星》的版权统统转移给他自己。多年以后,我从美国回台,萧孟能恰巧同飞机,萧先生抓着我的手,在飞机上讲了很久很久。萧孟能捧李敖出来,信任他,当他是朋友,他把朋友家里的字画偷掉。李敖对不起萧孟能。

  殷海光的骨气胜于学问

  要我评论殷海光,我必须从《自由中国》说起。老实说,这一个刊物,威胁不了老蒋政权,台湾风雨飘摇,老蒋要集中所有力量,在他心目中,一心一意不能有分歧。所以,他叫自由分子包括北大、清华、台大这一系统的人作“异议分子”、“分歧分子”,理由是异议和分歧会使得人心混乱。他最怕的是自由分子,以及本土的力量——后来演变成“台独”力量。李万居是当地的力量,雷震和《自由中国》是自由分子力量。实际上,雷震本身不是北大、清华系统下来的人,他原是国民党的人,也很不单纯,这个人不是纯从自由的理念出发。当年在重庆,他和先父及舅舅,都有来往。他可能有另树一帜的企图。他为人深沉,也很有计谋。当年在南京行宪的时候,立法委员跟国民代表大会代表,多由他挑选候选人。所以,在“立法院”和“国民大会”,他也有一股力量。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比胡适先生复杂多了。殷海光是笔杆子,是雷震用来冲锋陷阵的。

  国民党是一党专权,要加紧掌握权力,所以对知识分子非常钳制,殷海光就在这时候倒霉。我教书的时候,跟殷海光来往颇多。他的自由主义,非蒋氏政权所喜,学校训导处不让他上台演讲。有一回,我气不过,自己办演讲会,请他坐在台上替我讲,他的演讲很有煽动力,其实现在讲起来很肤浅。我是尊重他的人品,并不在意他的学问。殷海光的骨气胜于学问,但当时只有他硬撑着一股气,所以大家把他当作自由主义的标杆。我也佩服他的骨气。

  殷海光一辈子标榜自由思想、自由主义,到了晚年,他受捧之余,不免自负是大师,这是与自由主义矛盾的。他相信一个学说,就相信到崇拜的地步,这也不是学术应该有的态度。可是他与专政做抗争,这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殷海光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有不足之处,他对中国文化的批判,有些东西是相当有问题的。他对史料不熟,对发展过程也不清楚。他以为搞数理逻辑的王浩是世界上重要的数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殷海光自己教逻辑学,以为数理逻辑是逻辑学的登峰造极,可是他的数学造诣,并不够用,这就是他的盲点。我们不能去责备他,他有他的局限。五四时代,蔡元培先生的“杀君马者,道旁儿”一语,也可用在殷海光的遭遇上。在《自由中国》时代,没有人像殷海光写得这么坦白,他跟李敖不一样,李敖是骂人,殷海光是骂政权。这当然激起很多人的同情和共鸣:“自己不敢说,他替我说了。不是因为他而晓得政府如何如何,而是我自己怎么想,他替我说了。”

  当时,殷海光身边汇聚了一批学生,像张灏、林毓生、陈鼓应、陈平景等,后来都各走各的路。他对学生很好,学生离开了学校,他也一直跟他们通信,问他们新的知识。他的《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我写了书评,他很不高兴,我是觉得做朋友应该尽直言的责任。张灏是完全理解我这种心情,张灏对殷海光还是很敬重。

  在1960年代,殷海光等于是软禁,可以进出,但是总有人监视他。他的太太夏君璐对他很好。去看他的人,除了学生以外,朋友很少,我一个礼拜去看他一次。门口有个馄饨摊,是特务摆在那儿看殷海光的。我晓得这个特务是干什么事情的,他也不拦我,看见我这么一个常客,还会笑笑。

  我到他家看望,他就抱怨,发牢骚。他说:“有什么好书?”我便告诉他。他常用的口头语:“棒不棒?”我回答说:“书没有棒不棒这个事情,每本书都有它的特殊处,也有它的缺陷。”他就是一竿子打到底的态度:一本好书,或者一本坏书。介绍过来的外国思想,他一定佩服。他不喝茶,喝咖啡。他相信“科学”,可是也有矛盾的地方。他得癌症,以为可以靠打坐的功夫来治,他找南怀瑾学打坐、运气。他坐的蒲团都坐破了。这件事,他跟学生不讲的。他好意说:“许倬云,打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说:“对我的手脚没有用处,对一般的身体可能有用处。”他还特别陪我去看南怀瑾,当然南怀瑾也知道,气功治不好我的残疾。不过,我感激他对朋友的热心和善意。

  南怀瑾是奇人,有一股吸引力,交游广阔,佩服他的人也很多。大概是传统严谨的学问,大家觉得太枯燥,他讲的有许多很方便的途径。他叫弟子在浙江修铁路。李登辉属下的苏志诚是南怀瑾的徒弟,经过南怀瑾跟大陆的高层来往。南怀瑾写的东西,常常留下余地给人讨论:用外传、外说、他说,不一定正说。殷海光陪我去看他,他就说:“许先生,我们的路子不一样的,我是另外一条路。”他跟我说这句话,意思是关门不谈,至此为止。他清楚得很,聪明人。他身体的确真好,那时候我见他的时候,我三十多岁,他五十来岁,身体健康的情形如同二十来岁。

  打坐本身是有用。我也静坐,我的静坐功夫不是外界教我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呼吸,我可以脑子一片空白,一般初学打坐的人做不到这一点。这是在芝加哥开刀的时候,自己学出来的一道功夫。这说来话长,有个新西兰人在芝加哥教体育理论,他要研究一个人脑波显示跟行动的关系,就找我,因为我是病人。我一辈子不能跳,不能跑,他要看我脑子想的跳和跑,脑波显示是什么样。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没有可以观察的底线,怎么做?我们俩就一直在搞这个底线,搞到后来是用慢板的音乐,排除脑中的杂念。最慢拍子的音乐是《圣母颂》。我们先由《圣母颂》开始,再减到打拍子:哒哒哒。然后简化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哒哒哒哒。只要我一想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呼吸自然就静止,脑中就空了。这一套是打坐的人做不到的。等我的脑中到了底线,他再衡量我的空想跑跳动作的曲线。我和打坐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也和医学界的人讨论这个问题:脑子静空半小时绝对是好事情。你的所有思维排空,脑子可得到休息。至于丹田呼吸,那是腹部用横膈膜鼓气,是帮助小肠蠕动,能帮助排便。脑子静空半小时,肚子蠕动半小时,排便顺畅,脏东西出得快,身体越来越好,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我跟王小波是缘分

  匹兹堡大学的学生中,我跟王小波是缘分,我还是很想念他,他是个有血性的人,诚实、热情,而且相当聪明。每个星期三我跟他谈一个下午,东拉西扯,什么都谈。反正他提问题我就回答,我不是给他答案,是教他怎么思考。

  他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我说他是“惫懒相”,站着歪歪倒倒,坐在那里,他的脚翘在桌子上,我的脚也翘在桌子上。

  他对世界上许多事物并不清楚,譬如:自由主义、人权、解放与放任之间差别在哪里?资本主义会不会衰败?共产主义跟社会主义究竟差别在哪里?为什么共产主义会垮台?反正他进来问问题,我都跟他讨论,我提出三五个不同的方向:你可以这么想,可以那么想,你自己找你的路去。

  我跟他讲,社会主义是很好的梦,要做下去,这梦不做不行,我们才会有公义和公平,但是不能被人用国家机器、统治机器拿去,这他都能理解。现在,西欧国家在进行社会福利,做得比美国好。将来的社会福利会分散,不是一家管,不是国家管,可能由地方管,可能又以保险集团的方式管,将来五花八门都会出现,愈是多样化,国家机器干预的可能性就愈小。

  我跟他讲:资本主义缺陷多得很,而且资本主义注定要走到穷途末路。我的梦里面还是希望有一个真正是平等、自由、快乐的社会。我觉得由国家主持这种事情一定会失败,但社区组织有可能成功,所以小海岛上也可能产生这样一个理想社会。

  我让小波理清楚头绪了,他用讽刺、嬉笑怒骂的笔调写严肃的问题。对问题本身的思考方式,我帮了他忙。

  我也跟他说,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要练字练句,他听我的话。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说这些都是浪费的,一句就够了。他服帖了。文章要干干净净。

  他的文章中不少以下乡当知青的经历为背景,这是最后一个伤痕文学。伤痕文学很多,但是留下来的很少,他的留下来了。

  后来,王小波有篇文章,我看不错,就推荐到《联合报》,得了奖。第三年,他得了《联合报》中篇小说奖,两个奖加起来当时是台币二十几万,在大陆是四五万人民币,颇能派上用场,他就不用工作了。这对他后来的写作很有帮助,他是较早用电脑写文章的人。

  王小波是跟着李银河去匹兹堡大学陪读的,他在中文系选课,那里的课都是教洋娃娃说“你好吗?”“火车站在哪里?”之类,对他没用。他来找我,我建议他,不必随班上课,不如找我聊天好了,注册为“个别指导”。

  他身体有缺陷,心脏先天性硬化,就走了。现在他的书有很多人读,银河现在也很有名。她当时读的是社会学,杨庆堃先生和我是指导委员。她有选我的课。她那时已经注意到性别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当时一起从大陆去的学生有十来位,就她一个人读出来了。她最近有一个同性朋友,对不对?也无所谓,人有自由,小波走了以后她也很寂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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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巴人的原贴:
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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