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梁实秋

　　一个人可以一辈子没朋友、没家庭、没钱财、没权力，可以没爱情、没幸福，但他(她)不可以没病。尽管人们都希望“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但前者通过个人努力可以实现，后者却决难逃脱。作家梁实秋一生多次被病困扰，在他的文章中也常常提到病。

　　梁实秋以写作为生，长年在书房枯坐，难免得一些职业病，有时母亲见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说他是靠屁股吃饭的。可这屁股饭并不容易吃，特别是到了台湾以后，夏天潮湿闷热，又没有空调，在华氏90度以上的气温里，坐得太久，臀部生了好多大疮，所以必须站着写字，吃饭也要站着。再后来，又得了痔疮。妻子给他屁股下面垫了软垫，仍不管用。他就搭了一个木架，以木架为桌，可以不必弯腰写作。如果情形太严重，则只得僵卧，连站立也不行。有一次无法上课，甚至把学生叫到床边来上课。

　　梁实秋的女婿士耀也得了痔疮，做了切割手术，从此斩草除根。女婿建议他也去手术，梁实秋怕痛，没同意。他说:“我豁出去了。反正我死了它也活不成。看它闹到哪一天为止！”

　　久病成医的梁实秋想出了一些招数，感到痔疮蠢蠢欲动时，立刻放下工作，挺直地往床上一躺，一两天即愈。采取这种姑息政策后，一直太平无事。

　　和痔疮比寿命，他胜利了；后来他用这一招跟牙病作战，却不幸落败。梁实秋生活的时代，对牙都不太重视，以至人人生牙病。他的妻子也得了牙病，但忍着不喊疼。梁实秋忍不住，女儿文蔷就带他去看牙病。到医院检查完毕，他问大夫:“怎么样，大夫，不是太严重吧？”大夫回答:“这个，问题太多了。”梁实秋说:“我已七十开外了，不想彻底治疗。只想凑合着不痛就好。我的牙可能会比我命长。”医生笑了，对文蔷说:“你爸爸说得对，如果考虑他的年龄……”于是大夫给梁实秋开了一些消炎药，带回了家。但这回他可想错了。梁实秋比他的牙寿命长。生命最后十年，梁实秋饱受牙痛之苦。有的牙自行掉落，有的牙损坏太多，只好拔掉，换了一嘴假牙又多有不便，饮食受到影响。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多次抱怨牙病之痛。

　　病之狡猾难缠，往往出人意料。跟它斗，既需体力，又需智力。要想潇洒地保持一份乐观和豁达，倏非易事。有的病赖上就不走，你想超然也超然不了，倒是那些来如山倒，去如海潮的病更让人有盼头。即使留下点后遗症，只要不耽误正常的行走坐卧，也可以接受。

　　梁实秋60岁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他的胆结石病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有人劝他手术，一了百了，有人劝他保守治疗，并给他拿来了偏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梁实秋依违之间，接受医生的建议做了手术。这次手术很顺利，第二天早晨他就被催出来走路，第三天不用扶持了，第四天可以绕室数圈，第五天可以外出如厕，到了第九天，已经大摇大摆地提着包袱出院。梁实秋一出医院大门，只见一片阳光，照耀得睁不开眼，不禁暗暗叫道:“好漂亮的世界！”胆结石比起牙病和痔疮来，要干脆得多，虽然折磨人，但一刀割掉之后，再无反复，也算痛快。如果让病人选择，估计人们会宁可选择后者。怪不得梁实秋要暗叫一声表示愉快的心情！

　　人在得病以后，对世界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梁实秋说:“我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感觉得人生无常，对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宽恕，例如对于一个冒领米贴的人，平时绝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连打几次强心针之后，再看着那个人贸贸然来，也就不禁心软，认为他究竟也还可以算做一个圆颅方趾的人。鲁迅死前遗言‘不饶恕，也不求人饶恕’，那种态度当然也可备一格。不似鲁迅那般伟大的人，便在体力不济时和人类容易妥协。我僵卧了许多天之后，看着每个人都有人性，觉得这世界还是可留恋的。不过我在体温脉搏都快恢复正常时，又故态复萌，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了。”

　　病算得上停靠站、港湾，它让人歇息，拽住你在漫长的道路中停一停脚步，思考一下人生，打量和反思世界。如果一个人时时用病中的态度来打量世界，对待人生，我们生活的环境或许会有所不同，会更和谐，更流畅。可惜，病好得快，忘性就大，病人身体恢复了，万事皆休，就像根本没有思考过一样。所以病魔就一次次找上来，一直到把人折磨死为止。梁实秋被病魔折腾多次后，想出的对策是:享受病症。他因为饮食无度，运动太少，得了糖尿病。而他不太喜欢酒食应酬，有时避免开罪于人非敬陪末座不可，妻子就为他特制三明治一个，放在衣袋里，等别人举杯相邀的时候，他就取出三明治，说一声“告罪”，徐徐啮而食之。这虽令人败兴，但久之朋友们也就很少约他赴宴。估计梁实秋在自食三明治的时候，心里会产生戏谑友人的快感吧？糖尿病让他免于应酬，也算因祸得福。他还不知怎么感谢这个病呢。

　　聋，有时实在算不得病，是老人的正常生理反应。梁实秋老年以后眼不花而耳聋，也让他感到诸多不便。首先是听不到铃声。普通的闹钟，在他那里响起来如蚊鸣，唤不醒梦中人。妻子给他买了一只大号闹钟，铃声特大，足可以振聋发聩。他把它放在枕边。说也奇怪，自从有了这个闹钟，不曾被它闹醒过一次。因为他心里记挂着闹钟，总是在铃响半小时之前先已醒来，急忙把闹钟关掉。门铃也是这样。客人按门铃，他听不到。如果来客是事前约好的，梁实秋就老早在近门处恭候，打开大门，还有一层纱门，隔着纱门看到人影晃动，便去开门迎客。他听不见铃响，但是看见有人按铃了。电话铃声亦然，他装置了一盏红色电灯泡，电话铃响同时灯亮。这些都是以目代耳的办法。

　　还有人劝他学习唇读法，看人的嘴唇怎样动就可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梁实秋却坚决不学，他认为安于聋聩，听不到别人的议论，听不到闲言碎语，岂不更好？聋有聋的不便，更有聋的清静啊！这种病，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呢。

　　王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