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拗信仰与委婉表达
与1957年不同的是,1990年的转折带给江平的,是释然。他在当天全体教师大会上说:“终于被免去了职务,我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感到了一种特别的轻松。”
这一事件给江平带来的另外一个变化,是“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说,如果说自己的人生要找一个贯穿始终的东西,追求民主自由算是比较明显的一个。只是有时候激烈一点,有时候隐性一点。1990年以后,这些从年轻时期开始累积的基因开始发酵,“它超过了对很多利益的考量。”
早在苏联留学期间,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就引发了江平深入的思考。“为什么昨天还是一个伟人,今天就成了一个杀人犯?”思考的结果是,这并非斯大林个人的原因,而有制度的推手在里面。
22年的右派经历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想:“中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江平说,自己给人生的一个大的准则是尽量不说违心话,尽量不做违心事。“在政治运动横行的时代,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理念是很不容易的。”在那些日子里,他秉持的一个原则是“政治条件不好,就不说话”。
到了90年代,江平认为说话的余地已经很大了。他说,自己对形势有一个大的判断,就是中国不可能再有1957年那种风险了。“不会被抓起来,不会被戴帽子,中国不会再出现反右的运动了。这跟自己对改革开放的信心有关。”
与他相熟的律师张星水说,江平不仅是一个长于思考的人,同时还是一个善于选择表达的人。“他会权衡表达的风险和效果,以期事半功倍。”
张星水认为,江平的这种态度,让他在官方和民间都沦为“少数派”,“官方认为他有些激进,民间则认为他有些保守”。
曾经在2003年参加海淀区人大代表直选的张星水承认,自己在2001年到2005年非常激进,虽然也是有序的表达,却是“带有侵略性和扩张性的”。江平与他做了很多沟通,从2007年开始,张星水趋于缓和的表达。
一位前辈的眼神
江平所参与的公共事件,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法律逻辑,从而用这一逻辑去驳斥其他的逻辑。被驳斥的逻辑里,既有政治的逻辑,也有民粹的逻辑,后者让他显得更与众不同。在2008年10月一次讲座的提问环节,有听众问起他对杨佳案的态度,他说:“我完全同意上海市高院的二审判决结果。”一位听众旋即站起:“假如我手里有一个鸡蛋,我一定会向您扔过去。”江平在重庆“钉子户”事件上的“护法”言论,也同样惹来了如潮的非议。
“他对法治的信仰已经深入骨髓,”张星水说:“任何其他的力量都不足以改变这种信仰,无论是政治的力量,还是民粹。”
而这种信仰背后的动力,还是民主与自由。在江平看来,“法治的基本东西,无非是民主和自由这两个基因。”
“民主说透了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就是要创造一种制度,使人们能够去选择一个最好的政治家来领导中国。而这种制度应当是透明的、公开的。”
他说,自己过去不太尊重政治家,近些年才发现,法律人要躲避政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没有政治理念的法律人可以在有关执法的是非判断上很清醒,但却可能在所执行的法是善法或恶法上判断很不清醒,这并不奇怪。”
在中国法治的进程上,江平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就是“进两步、退一步”。“这就是说,你进得要是太快的话,可能就被别人反对掉了。只有进一步,妥协一些;再进一步,再妥协一些。不可能设想任何东西都是笔直地、不断地往前进,这不太可能。所以,前进和妥协,改革和妥协都是正常的。”
在江平看来,“前进的两步”主要来自于民间的推动,“但推动的程度,还要取决于领导人的认可。”
他坚持认为,中国的民主进程,只能循序前进,只能在目前的体制内进行。“中国这么大,一旦出现了极度的混乱,那中国是非常难以想象走向何方的。中国如果走到这一步——可以到你的床上踏上一只脚,可以随时把你的财产没收,穷人再搞一次革命,财产再一次分配——我想这不能够带来民主,恰恰是走向了它的反面。”
江平说,60年前,自己为了民主、自由而呐喊,60年后,这一目标仍然未变。“好在我有一个比较好的条件,就是新闻媒体采访多一点。要充分利用每一次机会,来宣扬法治理念。”
江平所能利用的另外一块平台,是演讲。“相比起写文章来,我更喜欢在讲台上发挥我的思想。”他说。
中国政法大学的一位毕业生这样描绘江平演讲的现场气氛:“现场热烘烘的,让人虽然冒汗却移不开步,我们便如善男信女一般,听着先生布道,感觉是听了天籁之声,只知道它熨平了我的五脏六腑,让人有一种本能的冲动。”
去年冬天因中风住了两个月的院后,江平说现在已经是“保命第一”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这一代人起到了铺石筑路的作用,现在已接近完成我们的使命,行将退出历史舞台,希望青年人接过接力棒。”
采访过程中,江平经常会陷入沉思。除了斟酌字句外,还有去年末的中风留下的后遗症。“没有像过去那么敏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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