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乃是“风月”鉴

　　《红楼梦》里有两样家什好生了得，都是些性命攸关的玩意，一个是“通灵宝玉”，终日挂在宝哥哥脖子上，须臾不可离；一个是“风月宝鉴”，装在跛足道人的褡裢里，神秘且神奇。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只拣那“风月宝鉴”当话题。

　　且说那贾瑞，因“泡”凤姐不成，倒被其毒设相思局捉弄，不到一年工夫，竟添了一身病，吃了几十斤药也不见效。三魂悠悠归地府，七魄荡荡赴黄泉，眼看就要过奈何桥了，此时却来了个救命菩萨—跛足道人。只见他从褡裢中取出一只正反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即“风月宝鉴”，递给贾瑞，并告之曰此镜是专给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的，还一再告诫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言明“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但贾瑞不听劝告，照了正面，结果一命呜呼。贾瑞父母早亡，由祖父母贾代儒夫妇一手养大。贾代儒平日对贾瑞管教极严厉，哪里料到会出这等事体？悲痛欲绝的贾代儒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正命人打算把这镜子烧了时，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结果跛足道人如期赶来，抢了宝镜，飘然离去。此后，再无人得见此物了。

　　从露面到消失，“风月宝鉴”不过昙花一现，可对此物的品评解读却由来已久，延续了几个世纪。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曹雪芹的设问，充满焦虑甚至无奈，不难看出其内心纠结：担心“看官”会一不留神把其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写成的作品，当成“风月谈”去消遣。这就等于从另一角度告诉我们，曹氏从题材选取、主题开掘，到人物设计、情节安排，乃至细节处理，无一处不是精心所为，无一笔不是着意描绘。

　　既涉贾瑞，不妨试以贾瑞为例。贾者，假也；瑞者，吉祥也。合起来，是不是一个虚假的吉祥？这是一种世相，乃意淫之物。再看其字，曰“天祥”，与姓合成为“假天祥”，仍是一幅社会假象。不用多说，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贾瑞”其实是一种社会假象，乃当时社会的一个符号，是作者刻意设计的。旨在“借熟悉之人，演悲欢之事，抒一己之情，辨兴亡之理”。

　　因此，他那个“宝鉴”岂仅限于说说“风月”？分明指的是乾坤，说的是世道，论的是兴亡！此即是说，贾瑞不到一年工夫迅速患齐的那些个“贵恙”，哪是什么个人的心病、身病？实乃封建时代之痼疾，没落社会之沉�苁且病�

　　明白了这一点，其余皆可不言而喻。

　　贾瑞各种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不消说，这是暗喻腐朽社会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救了。

　　贾瑞拿着“风月宝鉴”，不愿看那治病救命的反面，还大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这就是说贾瑞(即作者描述的那个社会)拒绝救治，如有可能，他还要依仗贾府权势将那道士拿办的。

　　明明可以治病救命，贾瑞却不愿看那反面，还大骂道士，所为何来？原来，那里头立着一个骷髅。骷髅吓人，恶心人，当然没人喜闻乐见。然而，道士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能照这一面，且不出三日“管叫你好”。由此可见，此骷髅非彼骷髅也。或者说，它哪是什么骷髅呢？在贾瑞眼里，在老爷们眼里，它是骷髅。可在清醒者眼里，在百姓心中，它乃是拯救社会的苦口良药，是批判现实的逆耳忠言，是“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的严厉批判，是素面朝天的真理。它不可能搔首弄姿去邀宠，不可能花枝招展去媚俗，当然也就不会“常得君王带笑看”了。贾瑞不愿意看，可谓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那正面，道士一再告诫“千万不可照”，可贾瑞却忍不住一次次要看。那里头有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凤姐，人家正风情万种地招手叫他进去，你叫他不看？一进去立马做成则个，翻云覆雨，好生快活；你叫他不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温柔乡里亡，哪管爹和娘；你叫他不看？呵呵，这就好比那奴才投其所好样，主子哪有不眉开眼笑的？吹鼓手在那里献歌献舞，千娇百媚，莺啼婉转地高唱赶上盛世享太平，世人见过无数，可有谁见过主子打人家板子的？太阳还从西边出了呢，没那道理！阿谀逢迎，便是那镜子中的美人凤姐，翻翻教科书，没几个老爷大人不是在这上面栽跟头翻船的。

　　曹雪芹刻画得入木三分，贾瑞忍不住一次次要看，看一回龌龊一回，看一回巨创一回，如是几次三番，直至油干灯熄。

　　不难看出，贾瑞之亡，哪是什么人的肉体之亡？实乃天下之亡，王朝之亡是也！

　　贾瑞死了，贾代儒却归罪于“风月宝鉴”，要把“妖镜”烧了。这就很有一点可悲。他既不去研究“妖镜”正反两面有何区别，也不问贾瑞有没有按照道士的吩咐去做，而是一股脑地归咎于镜子，你说这贾代儒是不是腐儒一个？

　　贾代儒要烧“妖镜”，却不期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这一哭何其耐人寻味！是啊，谁叫你们瞧正面，自己以假为真的呢？“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历史朝前走，世道轮回中，人们见得多了。可世界大潮，轰轰烈烈，汹涌澎湃，为何偏就贾瑞们“以假为真”呢？

　　最后一点，跛足道人说，风月宝鉴是专给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看的。言外之意，升斗小民，芸芸众生，看这玩意没用。道理也是明摆着的：草民百姓，蚁穴栖身，人微言轻，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而聪明杰俊、风雅王孙，多居庙堂之上，国家之前途，民族之命运，风气之清浊，往往就在他们的一念之中，看不看风月宝鉴，怎么看风月宝鉴，显然跟他们关系大着呢！

　　那么，风月宝鉴到底是何物呢？

　　其实，它并不神秘，也未必神奇，更没有消失。它就在人们身边，就在社会生活里。它，就是滚滚红尘；它，就是世道人心。

　　说到这里，谁都已经明白，红尘乃是“风月”鉴，里面既有“美人凤姐”，也有畏人“骷髅”。这很正常，没什么可奇怪的。问题是，如果坚持以假为真，自欺欺人，就算把镜子砸了烧了，那又能救得了谁呢？

　　(摘编自香港《文汇报》 文/张衍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