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里的妈妈

　　我感知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便决心要记住母亲交代的每一句话，再也不要忘记……

　　“妈，妈妈。”我在田埂上边走边低声呼叫，由于怕警察回头埋伏查看，我必须弯下身子，让自己只有茭白笋叶尖的高度。甚至马路边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声音，都足以使我心惊得蹲在地上，惊疑是警察回来了。但黑暗中没有妈妈的回音。我继续小心前行，口中不住低声呼唤：“妈，妈……”

　　“阿浓，阿浓。”黑暗中突然传来压低的沉沉沙哑呼声，有如鬼魅，吓得我急忙呼唤：“妈，妈。”

　　“蹲下来，蹲下来才不会被看见。”母亲的声音终于比较清晰传出。我全身颤抖起来，四下张望，但无法分辨来自何方，“妈，你在哪里？”这时从水田中央传出“在这里”。

　　一个黑色人影像水蛇一样挪动身体，划开秧苗，缓缓从水田中间爬了出来。她的半边脸上沾满污泥，身体因在泥土里躲藏爬行，也沾满水田里的烂泥。她爬到田埂边上，全身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害怕，不断颤抖。

　　“警察走了吗？”妈妈问，同时用手去扯拧头发上的泥和水。然后她抬头看见我颤抖的样子，说：“不要怕，我没办法，只好躲在田里。是我，不要怕。”

　　“警察走了。”我终于说。泥水一把一把的自头上拧出来，她便趴在田埂边用小沟里灌溉的水清洗双手，而后又抹去身上的泥土。由于全身都是泥，根本无法弄干净。“回家去洗澡，好不好？”我说。

　　“不行，警察还会回来的。”妈妈说。“你等一下回去告诉阿嬷，我没有事，然后帮我拿干净的衣服，阿嬷知道放在哪里。我在这里换就好。”然后母亲开始说自己为什么躲在这里。那时警察走进来时，祖母眼尖，便叫母亲从后门快跑，她去前门假装找不到大门的钥匙来拖延时间。母亲跑到田埂上，心想反正要躲，如果一直跑反而容易被看见，于是躲藏到水田里。但她又怕警察追出来，就往水田中央走；然而秧苗太短了，只有三、四十公分高，妈妈怕人伏在上面压下稻子会陷下一个人形，容易被发现，便侧着身体；侧着身体肩膀又露出来，只得像一只泥鳅，把自己往软泥里钻，以致整个身体都是泥巴。

　　我飞快跑回家中，要祖母准备衣物。读小学五年级的弟弟、读幼儿园的两个妹妹，用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不敢出声。

　　祖母迅速拿了衣服和一双拖鞋，用一条布巾包起来，交给我。“去，叫妈妈去什么地方躲一躲。叫她要躲好哦，不要被人看见了……”

　　拿来换洗衣服和毛巾时，妈妈的身体已在寒流中打颤很久了。她开始用水沟的冷水擦洗身体，一边把泥衣换下。但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那种恐怖的骨质碰撞的声音，夹杂在茭白笋叶片磨擦的声音、寒流的风声之中，格外清晰，仿佛是人的身体与巨大的寒冷对抗，显得无助又无力。

　　洗好之后，妈妈的头发湿淋淋滴着水，牙齿还在打颤。她只得咬咬牙，稳住自己，然后沉着的说：“现在，我必须跑路了。你爸爸以为去警察局送红包，警察就不会来，其实他们是骗人的。收钱的没来，其他人来了。我已经被通缉，再不跑就会被抓去坐牢。我不能住家里了……”妈妈说着，望着漆黑的夜色，眼眶红了。

　　“以后就是你要当大哥，要照顾弟弟妹妹，阿嬷的身体不好，你要帮助她照顾家里。你爸爸现在欠人钱，也在外面跑路，要等到我们把钱还清了，事情才会解决，但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

　　妈妈平日只是在家里种田，父亲公司的事根本不管，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最后变成妈妈在“跑路”。我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中年不甘于农民生活而转行的父亲无法在生意上成功，而只是在借贷、借高利贷、欠债的恶性轮回中，连母亲都拖下水。我更无法明白此后的生活应该怎么办。祖母、十一岁的弟弟、六岁和四岁的两个妹妹，一家人怎么过活？

　　连妈妈似乎也不明白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景况。她站在水田边，站在黑暗的田埂上，望着远方的夜空，回过神来，还在颤抖的她拉起我的手说：“阿浓，你是大兄，以后，以后要照顾弟弟妹妹……”

　　“以后，千万不能像爸爸这样，做生意失败，走错了路。家里虽然穷，但一定要活得有志气，不能让人看不起。作为大兄，要好好读书，才能作弟弟妹妹的榜样，要像男人一样照顾家里。阿嬷身体不好，弟弟贪玩，两个妹妹都还在读幼儿园，一定要负起责任，否则妈妈会很不放心……”

　　仿佛是告别前的最后叮咛，她在急迫中反复再三。而我只能死命的点头，并且在心中向自己立誓，一定要牢牢记住妈妈的话，要信守对妈妈的承诺。夜已经深了，她提起祖母为她准备的碎花布包，里面放着两三件冬天的衣服，说：“我必须走了。要永远记得妈妈的话。”

　　我咬着牙说：“我会好好记住的。”

　　我感知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便决心要记住母亲交代的每一句话，再也不要忘记。于是拿出日记，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定不能忘记今天晚上的事，长大以后，一定要洗刷今天的耻辱。一定。”

　　我想起来家里讨债的人，那个放高利贷的银行经理，我在心中怀着暗暗的仇恨，我发誓从此不再掉下一滴眼泪，即使碰到再大的困难，一切只有咬牙去同命运战斗，从此后，要成为一个战士，站着战斗。

　　然而，妈妈在黑夜中的背影，却像一个永恒的问号，要我用一生去找答案。(摘编自台湾联合报 作者：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