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色•戒》，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全文只有一万七千六百字，没有虚笔，丝丝入扣。女主人公王佳芝最后是栽在六克拉的粉红钻石上的，她是个穷学生，没见过世面。为了色诱大汉奸易先生，伪装成“贵太太”住进易家，少不得也陪女主人搓搓麻将。“牌桌上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一开始就点出了王佳芝潜在的虚荣心。

　　这厢易太太抱怨丈夫不肯为她买那只她看中的火油钻，易先生替自己开脱道，戴上十几克拉的火油钻，就搓不动麻将啦。她还提到品芬这家的珠宝店掮客送来过一只五克拉的。

　　涉世不深的王佳芝哪里是老谋深算的易先生的对手，价值“十一根大条子”、六克拉的钻戒把她俘虏了。“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色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神秘感。”

　　接着她又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于是“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于是，痴得可怜的佳芝不顾一切地提醒汉奸老易：“快走。”

　　脱险的老易却毫不手软，“无毒不丈夫”。“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老易将包括佳芝在内的那帮有谋无算的年轻人置之死地后，脸上竟然“憋不住地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以致家里还没下牌桌的马太太误以为他第一次“纳宠”得手。

　　张爱玲于1950年写了此作。两年后赴香港，1955年起，在美国定居。经过不断的修改，1978年五十八岁时才让它问世。她借这个短篇来清算自己胡里胡涂地被文化汉奸胡兰成蹂躏了青春，张爱玲是个神经质的才女，晚年她离群索居，幻想有虱子，说不定那就是胡兰成的化身。

　　陈思和在《一个探寻张爱玲的人》(《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2期)一文中披露了一个叫做宋明炜的年轻人研究张爱玲取得的成绩。他认为宋明炜所著《张爱玲传》的比较明显的独到之处，“是对胡兰成与张爱玲婚恋悲剧的透析上”。“胡兰成说︰我能晓得中国民间现在的好，完全是靠爱玲，一句话道出了张爱玲的艺术路数。再反过来说，张爱玲所追求的艺术境界，正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传统的超越，其实也是以她的民间道路来补充新文学的欠缺，而当时唯一能将她这种并不自觉的艺术追求给以知音般的同情和理解，大约也只有胡兰成。”

　　同一期的《文学自由谈》还刊有吴小如的《读张爱玲的〈传奇〉》。作者在附记中交代说︰“此文大约发表于1947年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上，具体月日记不起了。副刊是沈从文师主编的，此文曾由从文师过目。”吴小如替张爱玲感到惋惜︰“假令她沉潜光耀于当时，而踔厉风发于此日；或者辗转内地，吃上几年辛苦，给生命加强一点受过折磨的活力，在今天发扬光大起来，或者将成为一代奇迹亦未可知。然而，虚名、躁进、葬送了她的才华，浪费了她的心力！……照理，她生活在大时代的转变中，应该有深厚的见解──许多不能在女作家笔下要求的东西，都应从张爱玲作品中找到：然而终于没有找到，这就是我所认为的遗憾。”

　　我家里只有一本《传奇》，是1986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原本选印》中的一种。同时还买了凌叔华的《花之寺 女人小哥儿俩》、庐隐的《海滨故人归雁》等。1995年中秋节前夕，张爱玲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旁的公寓里，悄然驾鹤西去。当时萧干正忙着参加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各项活动，我在赶译川端康成的《东京人》，未被卷入由这位才女的离奇逝世而掀起的“张热”。这次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获得国际大奖。我才认认真真看了《色•戒》全文(《台港文学选刊》2007.12)，以及《传奇》。我认为，十篇小说中只有《金锁记》是杰作，其余的，乏善可言。

　　我喜欢鲁迅在《故乡》末尾写下的两句话：“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著作的基调是希望，而弥漫在张爱玲作品中是绝望。

　　英语中有poetic justice一词，直译就是“诗中正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劝善惩恶，理想的赏罚之意。苏联俄罗斯作家、剧作家拉夫列尼约夫(1891-1959)的《第四十一》(1926)就是按照这个原则写的。(译者为曹靖华，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二月版。)女主人公马柳特卡是渔夫之女，参加了红军。在押送白军近卫军中尉葛沃鲁哈─奥特罗克的过程中，二人漂流到孤岛上，在特定的环境下，产生了感情。

　　然而，当中尉发现了白军的船，向它奔去时，马柳特卡想起自己的任务是押送这个俘虏，绝不能让他逃走，中尉成了死在她枪下的第四十一个白军。结尾很精彩，马柳特卡抱住中尉的遗体，为蓝眼睛的“情人”痛哭流涕。拉夫列尼约夫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对红军和白军都了如指掌。

　　张爱玲的生活圈子太窄，她根本不了解有志于除奸的大学生。我完全同意黄宗江在《色戒足戒 丑化爱国》(《随笔》2008年第2期)中表达的看法。我替那些对《色•戒》一片“惊服且惊喜”的“诸博或博后”感到忧虑。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 作者：文洁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