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差,很早就起来了。乞丐还蜷缩在门洞里。地上满是鸽子粪。五月的巴黎,依旧是冷。我像一个梦游者。
我去蒙巴那斯墓园。
门房是一个粗壮的黑人。他问我要不要雨伞,因为忽然下起了雨。
找杜拉斯的碑很费了一点时间。因为太简单了,只有“D.M”两个字母。
杜拉斯是一个时代女人感情方式的书签。
“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这是杜拉斯晚年小说《情人》里的台词。她的文字背后,有一种不可复制的悲凉。
杜拉斯注定是孤独的。对付孤独,她的方式是酗酒。
波伏瓦的墓碑在墓园高大的围墙边上。围墙上,爬满了绿藤。1986年,波伏瓦死于肺气肿。5000多人跟随她的灵车进入蒙巴那斯,她的骨灰被安放在萨特的旁边。
我在蒙巴那斯书店买过一张明信片。波伏瓦包了头巾,在面包店里。那个时候,她已经老了,身边的萨特看上去更老。
我找到了他们经常去的双偶咖啡馆。
以往,遇见好心情,萨特或者波伏瓦会在这里吃上一顿奢侈的午餐,喝掉一瓶香槟酒。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要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然后,他们分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这是他们的约定:保持彼此的独立和自由。
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巴黎贴出海报,向18-40岁之间的男子发布动员令。萨特决定乘7点50分的火车离去。整个事情透着卡夫卡式的恐怖。
萨特走了。巴黎城里只剩下妇女、老人和孩子。波伏瓦每天在花神咖啡馆里给萨特写信。
波伏瓦在信里说:“历史把我撕碎了,撕成了碎片。”
警报响了,波伏瓦并不躲避,站在地下掩体的台阶上。等警报一解除,立即回到咖啡桌前,继续写作。
波伏瓦是一个敢于与萨特一样自由的人,她的光芒像萨特一样耀眼。她的《第二性》是世界妇女的教科书。她的一生是拥挤的,比如卢浮宫的藏品,太满了。无论有多少人性的不堪,波伏瓦的故事终究是伟大的。
在墓园守门人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潘玉良的墓。
蒙巴那斯墓园七区,潘玉良最后的归宿。她曾经和我同住一个城。在这个城里,她从一个青楼女子,蜕变成艺术家、大学教授。她以为她已经凤凰涅槃,可是旧的道德不放过她。她回来,又离开,因为脂粉巷里的历史如同刺青,在那里,擦不掉了。为了尊严,她自我放逐。她勇敢,她也是半新半旧的。她一直保留着夫姓。墓碑上,还是“潘张玉良”。她感激娶她的潘赞化。
王守义,一个在巴黎开餐馆的老板。像中国武侠小说里的义士,尽心尽力地照拂着潘玉良。潘玉良买不起颜料,王守义从抽屉数出一点钱,叫店里的伙计买了送过去。他为她买下了这块墓地,又把她葬在这里。
在墓园档案资料里,看见王守义购买墓地时的签字,很大的三个字,用了毛笔写,端庄的汉魏。
我坐在潘玉良的对面。我与她说话。光亮一点一点落下去。我还坐在那里。我想多陪陪这个漂泊在异国他乡太久太久的上海女人。
我要走了。下一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摸索许久,找出一管金筒的口红。放在潘张玉良的名字下面。祈愿这殷红是她的最初也是最后。(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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