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赠
在放弃对小振和的治疗后,高雄飞开始打电话通知那些刚刚祝贺自己“喜得贵子”的亲戚,这个刚刚出生的儿子“治不了了”。
一个亲戚在电话里提醒高雄飞,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这个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父亲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打动了。
“如果真的能帮到别人,那我也会觉得,我的小孩好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高雄飞说。他马上打通了家里的电话,并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妻子,愿不愿意“做点好事”,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
31岁的姜桂云很少反驳丈夫的意见。这个温顺的妻子哭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能帮就帮吧。”
在周围人眼里,这对夫妇本来就是善良的人。在高雄飞自己的汽车修理店里,他们和几个工人的关系特别好;在高雄飞的弟弟离婚后,他们又把弟弟的孩子接到自己家,一住就是近10年。
高雄飞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把小孩子能留下的东西都留下来,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当然,作为一位父亲,他的选择并非没有私心。高雄飞说,捐出了孩子的角膜,就会觉得“总还有些念想在这个世界”。甚至,他觉得似乎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让小振和的生命“就这样延续下去”。
因为担心老人无法接受,他没有和父母商量。“我害怕老人家希望自己的小孩能走得完完整整,不愿意缺些什么。”高雄飞这样解释说。
不过,这时的高雄飞甚至还不知道,应该把孩子的角膜捐到哪里。直到一个在媒体工作的亲戚,帮他找到湖南爱尔眼科医院的电话。
连医院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年幼的角膜捐赠者。刚接到高雄飞电话的时候,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女孩子甚至不能确定,出生才5天的小振和,是否符合角膜的捐赠要求。不过,她反复感慨:“这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
1月15日下午,当这名眼库协调员提着印有“角膜捐赠”的资料袋,在儿童医院找到高雄飞的时候,旁边的孩子家长们都震惊了。他们纷纷围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这名协调员,一边问高雄飞:“她不会是劝你要捐孩子的角膜吧?”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把孩子的角膜捐出去。”高雄飞小声解释,“想看看能不能让孩子帮到别人。”周围的家长很快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拍了拍高雄飞的肩膀:“这是好事,好人会有好报的。”
终点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小振和一直躺在儿童医院一张银色小床里。他能看到的,是米黄色的天花板,镶嵌在其中的青绿色的中央空调,白色的荧光灯管,还有一位穿着粉红色衣服的护士,偶尔过来给他打针、换尿布。这大概就是他全部的记忆了。从手术室出来后,他再没有离开这间病房。他看不见病房草绿色的房门,看不见圆形的窗玻璃上印着的番茄图案,连爸爸妈妈的脸,他也再没有见过。
按照医院的规定,放弃治疗的孩子应该由家长带回家,但高雄飞不愿意这么做。“孩子带回家,可能很快就没了,要是留在医院,也许还能多活几天。”于是,他找到医院医务股的股长,苦苦哀求,终于得到允许,让孩子继续留在医院,接受“保守治疗”。
但这样一来,在儿子生前,高雄飞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为了保证病房的卫生,他和所有的家长一起,被挡在了监护病房的外面。
他只能回到新化的家里,陪着正在坐月子的姜桂云。因为害怕影响她的身体,全家人都对此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小振和的爷爷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实在忍不住了,扭头问高雄飞:“毛毛呢?”
高雄飞低下头,避开父亲的目光:“毛毛在医院里,还没回来呢。”可家里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毛毛”不会回来了。
只有通过当地一家媒体记者的镜头,人们才了解了小振和在病房里最后的生活。3天时间里,他总是裹着一条黄色毛毯,同病房里其他孩子一样,他有时会挥舞着手脚大哭,有时会瞪着眼睛张望四周,有时只是躺在四周都是金属护栏的病床上,安静地睡着。唯一不同的是,小振和床头没有写着病例的标签,没有人按照标签的说明,推着他到不同的病房里接受治疗,护士们也不会再把他送回母亲身边。
因为无法顺利进食,小振和很快瘦了下去,脸色也越来越黄。他睁眼哭闹的时间越来越少,多数时间只是在床上沉睡。因为身体太瘦小,一张小小的儿童病床,有大半面积空着。
1月18日下午,当这名记者走进病房时,小振和“半睁着眼睛”躺在那里。他摸了一下孩子的脸颊,发现肌肉有些僵硬。随后,护士们验证了振和的死亡,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高雄飞见到小振和,则是第二天的事情。前一天下午五点多,他接到爱尔眼库工作人员的电话,说“孩子已经走了”。姜桂云哭着想见孩子最后一面,而高雄飞怕影响妻子的身体,决定还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去”。第二天一早,他坐上第一班长途汽车,急急忙忙来到了长沙。儿童医院的太平间在医院旁边的一条 小巷子里。高雄飞站在门前,看着卷闸门缓缓升起,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阴冷的太平间,在冬季里格外寒气逼人。小振和就躺在一个棕色的编织袋里。高雄飞抱起他,发现儿子只穿着一套白色小花的病号服。
“儿子,爸爸给你穿衣服,乖乖的啊。”这位一路奔波的父亲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粉色的羊毛衫、橙黄色的棉衣、棉裤,一件一件给孩子穿了上去。
“这里实在太冷了,他穿得又那么单薄……”高雄飞这样解释着。他当时转过头去,抽了抽鼻子,又给孩子的身边塞进去一个粉红色的奶瓶。
这是他与儿子的最后一面。
移植
角膜摘取的手术是在小振和离开的病床上完成的。眼库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角膜捐赠者。当他们把一块墨绿色的棉布盖在小振和的脸上时,本该只露出眼睛的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竟然将小振和小小的半个脸都露了出来。
眼库的医生们曾经担心,一个婴儿的角膜对成年人来说可能会太小。因此,小振和的角膜可能“只能应急”,没办法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但看到摘取下来的角膜时,他们发现,小振和眼睛黑眼球的部分特别大,角膜的大小也几乎接近了成年人的水平。一名眼库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感叹:“如果能够长大,这肯定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孩子。”
即使见惯了生死,儿童医院的护士们也纷纷“蒙上了眼睛”,不敢看这个摘取角膜的过程。
至于取出的两片透明角膜,则被放入一个不锈钢小瓶子,并在一个盛有冰块的黄色保温桶里冷藏起来。
本来,眼库计划将角膜移植给一位哈尔滨的患者。但由于这位患者被检查出了糖尿病,无法进行手术,排在第二位的周霞就幸运地获得了接受移植的机会。
角膜移植的过程非常顺利。医生把周霞眼中的坏角膜除去,又把小振和的角膜覆盖在周霞的眼睛上,并用线紧密地缝合起来,“就好像拆掉破碎的玻璃,又重新安上一块新的一样”。
手术完成后第二天,周霞就拆去了眼睛上的绷带。眼前的景物仍然十分模糊,但医生说,如果恢复良好,她的视力会慢慢提高的。
现在,这个胖胖的女孩子已经开始期待这只角膜带给她的新生活了。
重生
在高雄飞刚决定捐出儿子角膜的时候,一名当地记者曾经希望,这角膜能够被移植给一个同样年幼的孩子。“那这个故事就更加完美,小振和‘重生’的意味就更加强烈了。”
可高雄飞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他唯一的希望,是儿子角膜的受捐者能尽量年轻一点,这样小振和的眼睛“就可以多看几年”。如今,21岁的周霞已经令他们足够满意了。
其实,除了年龄21岁、家住湖北松滋这些基本信息,高雄飞对周霞几乎一无所知。他和妻子没有打听周霞的电话,也没有试着联系她的家人,因为他担心,自己贸然联系,会让这一家人觉得有负担,“好像我们想要什么感谢似的”。
周霞也没有跟高雄飞联系过。她没有手机,也不知道高雄飞的电话,她更担心拙于言辞的自己,到时候会“讲不出话来”。
平日里,周霞的生活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不爱听音乐,不爱看书,现在为了保护眼睛,也不能看电视。而在上一次眼睛再次感染后,家人们也不许她再做家务了。
她总是待在自己的新房里。在这个表姐帮她布置的房间里,有紫色的窗帘,紫色的衣柜,紫色的沙发,这是年轻女孩子们通常喜欢的浪漫颜色。
可这个农村姑娘更喜欢生活里那些具体的东西。她喜欢这间漂亮的婚房,喜欢老公买给她的黑色羽绒服,也喜欢结婚时穿过的那件红色大衣。而最让她感到充满希望的,则是自己的眼睛恢复以后,她“还能帮老公做些家务”。
只有在谈起新婚的丈夫时,周霞有些呆滞的眼神中才会透出欣喜。她的母亲很少讲话,父亲又要打工,又要种田,更是很少跟女儿交流。直到有记者到家中采访时,他才想起来仔细看看女儿,并吃惊地问:“你的眼睛怎么还这么红?”
手术1个月后,周霞的左眼球仍然泛着一大片血色,她还在耐心等待自己的康复。现在,她每天需要用3种眼药水、3种药膏,稍有刺激就会泪流不止。但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一年的女孩子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希望
从医院回到家后,大儿子振强第一个跑过来问高雄飞:“弟弟怎么没有回来?”高雄飞犹豫了很久,告诉小振强,弟弟“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个刚刚发誓要好好学习、长大挣钱给弟弟治病的男孩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清亮的童音大哭起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小振和的痕迹被有意从家里抹掉了。长辈们很有默契,不再谈起这个早早离去的小儿子,姜桂云也把孩子的新衣服都送了人。甚至,高雄飞把儿子的骨灰也留在了长沙,因为爱尔眼库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所有的角膜捐赠者,都会被埋在长沙市郊的凤凰山。那里风景优美,而且是长沙“风水最好的地方”。
只有一个纪念杯被孩子的奶奶留了下来,塞在柜子的最里面。那是一座30厘米高的透明纪念杯,在纪念杯的顶端,有一只眼睛形状的雕塑,而在下面的支柱上,刻着一句话:留取光明在人间。
高雄飞说,这是儿子在家里“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但伤痛的情绪还在这个家庭里挥之不去。有时候,小振强会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让妈妈再生一个弟弟;有时候,高雄飞和姜桂云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手机上保存的小振和的照片。
“和他的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姜桂云看了一眼大儿子,轻轻地说。
这对年轻的父母,正努力让自己从伤痛中解脱出来。“至少,他还能用自己的眼睛,帮助这世上的其他人。”高雄飞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多了些“心安理得”。
2月10日,通过前来采访的记者,周霞第一次给高雄飞打了电话。整个对话中,周霞紧张得只会不断重复几个句子:“谢谢高叔叔”,或“新年快乐”。反倒是原本不善言辞的高雄飞不断问周霞,家里有几口人,父亲做什么工作,眼睛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这次短暂的通话结束后,高雄飞不断抱怨,家里信号不好,“好多问题都没听清”。而周霞则涨红了脸颊,眼泪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很久都讲不出话来。
她大概是太紧张了,站起身在屋门口吹了吹冷风,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家的门外,是不同于湖南的另一幅画卷:土地不再是暗红,而是泛出了黄色;一小片平整的农田里,立着一座灰色的小屋;天空正下着小雨,不远处的山透出一片湿润的绿。
这个21岁的女孩儿轻轻地笑了。在她的面前,那些熟悉的山峰、田野,正和自己的生活一起,逐渐清晰起来。 (付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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