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过会在冬天来维堡。在这个毗邻波罗的海芬兰海湾的小城里，海水不再是蓝的，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当地人一整天地闲坐在冰面上守着凿开的一个小洞，静等着鱼。海水从不知多深的地方涌出来，冰窟窿里搅动着细碎的浮冰，一沉一浮地漾着，还蒸腾着点雾气。维堡的垂钓者，在这样冬日的下午静守着一点阳光，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目光掠过通红的鼻梁，透过面颊前呼出的白气，打量我们这几位不速之客。

　　冬天去维堡是几位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的主意。对于他们来说，对生活的感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们总要在平淡中执拗地发掘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沉厚的石头墙守护着炉火劈啪作响，旧木头门遮挡住严冬，窗外渐渐堆积了暮色，风卷着雪又把黄昏那层忧郁涂上几笔铅锌白。

　　一路上车在雪松中间的公路上穿行，夕阳渐渐隐没在松林后面，松顶上覆盖的积雪也镀上了一层淡雅的光辉。

　　车子开进维堡时已经是夜色满目了。黑幕的背景下维堡那座古塔孤独地矗立着。刚下过雪，所以缀满夜空的星斗也被擦拭得雪亮。

　　维堡是座小城，坐落在芬兰和俄国的边境上。她把古老篆刻在围墙的石缝里，把和煦抖散在轻柔的海风中；夏天拂动着粼粼的海，冬日谨守着苍绵的雪。我曾用夏的时日在这里看着静静走过的爱情。如今我又回来了，于一个冬日的夜晚，轻轻地走进这座小城。

　　维堡是建在高地上的城市。我在夜晚一个人从高低起伏，曲折蜿蜒，裹着雪的石板路上走过，巷陌里穿行。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影，影也随着脚步，从高高低低的雪上滑过。就在这些路上，曾经来往过瑞典人，芬兰人，俄国人……物换星移，如今又走来了我，一个中国人。

　　周围寂静无声，脚下的路无疑被人走过了几个世纪。于是恍恍惚惚我自己似乎也成了那些悠远岁月里穿行而过的一个影……猛地一抬头，维堡的钟楼赫然地就在眼前了。其实不仅仅是塔身上的钟，就是这座建于15世纪的小楼已经在默默提示我时光的流逝了。

　　真的已经很久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巷退到了身后，豁然开朗的是剧院广场，广场上立着淡蓝的救主变容教堂。我知道我只是打这里匆匆而过，我看到雪从教堂前轻轻滑落。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消逝的，比如苦难，比如救赎。

　　海湾的尽头延伸到夜色里，从夜色里流出满天的星星。在维堡，也只有那座维堡塔离天空最近。

　　塔有七百多年历史，在维堡，这塔比什么都要古老。

　　虽然高耸，但难得云的轻盈；纵然醒目，却没有星的辉映；尽管独立，也只能伫立于凡尘。我不知道，是哪种勇气和高贵才让她坚守着这样的高度，在这海中小屿上，一驻凡世七百年，守望着夜空里的星星。

　　唯有沧海，与君相伴

　　与七百年的历史相比，我们的一生只有一瞬。我们都会老去，终究落于尘土，而有些东西却在永远鲜活着。那种东西在彼得大帝辽远的目光里，在教堂暮钟幽旷的回声中，在列宁青铜像挥动的手掌间……

　　我转头，海湾对面的暗山上彼得大帝青铜像侧影也在静默地独立着，回应我的思绪。

　　这一夜是在Геркон小旅店度过的。我和列宾美院的旅伴们，都在黑暗中各自思索着自己的际遇，关于过去和将来，关于相遇，关于等待和守候。

　　这是在维堡的一夜。

　　这是在生命中走过的一夜。

　　维堡的中心是集市广场，广场上有一座石头砌成的圆塔。塔建于16世纪，红色的屋顶。塔中如今是一个风情餐馆，圆墙上绘着中古时期的壁画。

　　当我们坐在壁炉边的餐桌上，炉火快活地舞动着，木柴烧得劈啪作响，透过厚厚的石墙上洞开的小窗向外面望去，蓝天下是白雪覆盖的广场。

　　列宾美院的学生高兴地说：“终于找到想要的感觉了。”

　　“嗯。”我笑着点头。

　　我们来了，而现在，终于到了要离去的时候。

　　我们都在寻找着自己的东西，而把那一夜留在了维堡……

　　До свидания！(再见)古老而宁静的小镇维堡；до свидания，我梦中的行者无疆…… (摘自：俄罗斯《龙报》；文/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