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探访启功敎授，回程心里都是十分愉快的，总感染了老人家的乐天，念念不忘他幽默、风趣和那谜语般的自嘲自娱。比如他那次访问日本因太劳累，带病回国立即住进了医院，为让他好好休息，谢绝了探访。我们询问病情，他说：“我眞的像熊猫，成了被保护的动物了。”他圆圆的脸笑起来眞的像熊猫，听说有一次他在门口贴了一张纸，写着：“大熊猫出去了”。我问他为甚么这样写？他眯上熊猫眼笑道：“别让人白等。”

　　启功敎授的大书桌旁，写了一张字条：“谢绝拍照”。一九九五年世界妇女大会前我们去探望他。我女儿问他：“你抱着毛毛熊猫的照片拍得那么好看，为甚么谢绝拍照？”他慢条斯理的答道：“这儿是两层意思，比如说你们现在和我拍照，我就是前面的一个‘谢’字，谢谢你；那些来拍照的，又要搬这，又要搬那，拍完就走了，要人家自己再重头收拾，对这种人就是后面的一个‘绝’字。”于是我们就高高兴兴地拍下一辑个个笑逐颜开的照片。回归前中央台一位记者看到我女儿和启功敎授的合照说：“这个老人长得眞像启功敎授！”

　　二○○○年，我在会议期间抽空看他一次，谈起他八十年代到香港、澳门的往事，他如数家珍地念出一串串曾经会见的新、旧朋友的名字，兴高彩烈。自然谈到他在香港为北师大筹款的书法展。他说：“有人拿着卷轴来说，在外面买了多少钱，问是不是我写的？我说呀，他写得比我好！”老人不笑，我们听的却哈哈大笑了。我吿诉他，近年到各地旅游，看到风景区亭台楼阁的题字，商店、大厦、机构、单位凡是他的墨寶，我一眼就认出来。我说：“你继续写下去，快超过干隆了！”他还是笑嘻嘻的说：“不是我写的，也说是我的，怎么不多？手抖，不写了。”那年正是启老“米寿”之年——八十八了。回家翻看他赠的字，都是两个印章的。据说老人自己最满意的，会亲手盖上三个不同的朱红印。果然今年北师大再为他举行作品展，那些藏有三个红印的都要借出展览。听说他后继有人，就校内他的学生中，也有写得十分出色的了。难怪老敎授讲“手抖，不写了。”那么气定神闲。

　　今年二月，又一次随团访问北京师范大学，我又乘机去探望老人家。上了二楼，敲门没人应，原来启功敎授行动不便已搬到楼下，书房、卧室合在一起。他坐在书桌前，绽开灿烂的笑容，放下圆珠笔，推开稿纸，扶着四脚支架要站起来。我们连忙按住他。同行的张敎授知道他春节期间摔了一跤，住了医院，问他身体可好？他扮个鬼脸，耍出老顽童的本色，讲述半夜起床摔跤的经过；难为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外侄就为这一跤吓得患上心脏病！他在旁边指着两门中间地方补充说：“很难才把他扶起来，就看见这儿地上一堆血！”这时启老摸摸头，吿诉我们受伤流血之处。

　　一九八九年，北师大出版《启功韵语》，其中不少诗词都是“害病之作”(自序用语)。我翻阅时往往忍俊不禁，苦中嘲戏，原来可以到达那么一个妙境！我们可以向失聪而焦躁者推介启功敎授的诀窍，豁达自得！其实一九七三年他住院吟咏的另外七首就医词，已创造了这个奇妙境界。他接受颈部牵引治疗骨刺，壛艘皇住段鹘隆罚骸捌呓诰弊瞪蹋锾V拴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虽不轻松愉快，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要知道那年代他头上还有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一九七一至七四年间正値他的爱妻重病几殆、复病至逝世的一段痛心岁月！细读就医的最后一首，作为朋友，我时而热泪盈眶，时而破涕为笑，眞不知如何修为，才能拥有这乐天谐趣的源泉！

　　我是八十年代中认识启功敎授的，他总是笑口常开，睿言智语不绝。他第一次说“鸟呼咯！”我不懂，以为是北京土话。张敎授吿诉我，他不讲“乌呼”。因为鸟字比乌字是“只差一点”，一语双关。他写痛心篇二十首悼念爱妻：有“你且待两年，咱们一处葬”的心声，他在那篇敎人捧腹大笑的、有人建议选进中学敎材的《自撰墓志铭》中也在六十六岁时说“八寶山，渐相凑”。吿别时，我特意看看启老桌面的原稿纸，大张的，已写到第三页了！拥有他三个印章墨寶的人总是极有限的，但能读到他的文章，受他乐天、谐趣、豁达感染的人将是无限的。

　　（作者：刘羡冰　来源：澳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