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面临怎样的灾难,四川人有自己救助自己的一套生存策略,生命哲学
语言是一种文化品质的再现。
班固《汉书》说四川:“民食稻鱼,亡(注:此处通“无”)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 ,柔弱褊厄。”此说按《汉书》所记历史算,已近两千年。
当然,现在的四川人已经不是《汉书》上的四川人了,大多数是明末清初张献忠屠蜀后,“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跟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一样。许多四川人,包括我的祖上,都有一个象征性的籍贯:湖北麻城孝感乡。
今年年初,《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天府之国”,包括台湾在内,中国16个地区参选,成都平原位居榜首。成都平原承继2300年“天府”美誉,有评论说是这块土地内“风俗的超强稳定性”。
今天看来,“亡凶年忧”已不再,“俗不愁苦”则有过之。
2008年就是一个大大的凶年。这是自然的凶年。还有人为的凶年。
先说1957年反右。反右主要整的是知识分子,但是我所知道的四川右派知识分子与其他地方的右派知识分子有些差别。
四川某大学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不久,写了一首打油诗,密示好友:“夜梦入深山,虎在山上等。老虎一见人,抱到脑袋啃。啃又啃的重,实在痛得很。老虎开言到:我在跟你醒。”
这个“醒”字,在四川话里是跟你逗着玩、拿你开涮的意思,暗喻“引蛇出洞”。
这首打油诗,要用四川话念才有味道。
我读了两本四川人写的右派回忆录。遭罪、悲苦自不必说,但是基调却是举重若轻,正话反说,口吻中处处是戏谑、解嘲。
其中一本说劳改营的故事:“一位作家,接到家里寄来一个包裹,他只拆开一点点,闻一闻,就知道里面包的是当时叫做‘高级饼子’的糕点,喜出望外。到晚上,他躲到被窝里一口气把那些糕点通通吃完,得到极大的满足。第二天,他又接到一封家书,信上说,注意!每一块饼子背后都贴着一斤粮票,也就是说,他一阵狼吞虎咽,把饼子和粮票都吃掉了,悔之晚矣!”
1977年冬天,我在四川最南端金沙江边的一个县中学,碰见一位成都籍右派老师。他孤身一人发配到这里,已经20年了。我问他将来回不回成都。他说,“回去做啥子,这儿挺好。”
我问咋个好。
他指着窗外嬉闹的学生,随口吟道:三餐红米饭,一群小泼猴。
有一种命运不可逆的飘逸之气,如同苏东坡,贬惠州,伴朝云,“日啖荔枝三百颗”。
最大的人为凶年是1959~1961“三年困难时期”。根据四川省委原第一书记廖志高、省政协原主席廖伯康2005年底公开发表的回忆文章,四川应该是1958~1962“五年困难时期”。
插根锄把都发芽,富饶了两千多年的成都坝子也不能幸免。
长期以来,饿死人叫“非正常死亡”,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编的中学自修课文《人口》中叫“损失人”。这让一位崇州市(原崇庆县)的老师为难。崇州市是县级市,属于成都市,亦是地震灾区。
学生问这位叫何学嘉的中学语文老师:“损失”可不可以理解为“饿死人”?
自诩“传道授业解惑”口碑不错的何老师一时语塞。后来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发奋写出了《大饥荒中的何家坝》,与另一位四川作家东夫写的《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一个在微观,一个在宏观,回答了学生的疑问。
这两部著作,一如他们的右派前辈,叙事平和、解嘲、机智、幽默;一如前面那位地震家里死了4口人的老者,很朴实很宿命地讲述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好像不完全是讲给别人听的,同时是讲给自己听的。像是自言自语,自我救助。故事告诉了别人,其实也是解脱了自己。自然和人为的巨大灾难降临的时候,压在身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你会在这种达观和幽默的叙事中看到一种卑微的持续的不满、不服,和害怕伤及自己也害怕伤及别人的有节制的唠叨。经受如此苦难,我唠叨一下还不行么?
在成都召开的一次汶川地震的学术研讨会上,一位人类学家说,四川人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人格,不研究这种文化人格,就不可能进行创伤心理治疗。他不相信北京、上海的心理学家唱呀跳呀能解决多少灾民的心理问题。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
无论面临怎样的灾难,四川人有自己救助自己的一套生存策略,生命哲学。什么是达观?达观就是不认死理,不较死劲,东方不亮西方亮,另辟蹊径。什么是幽默?幽默是一种宣泄,一种渺小、无奈和恐惧的心理宣泄,转换看世界看事物的方式、角度,变被动为主动,进行自主自洽的自我拯救。总之是“因势利导,顺其自然”,顺势应变。
这也是李冰治水,兴修都江堰的思想。这种治水思想让成都平原成为“天府之国”,2260多年享其利,由治水而治国,渐次演变为一种政治哲学思想。
四川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自然向人类表态。这种表态是血液中的,命定的,如同所有发生过的大灾难,依然不可逆。如此应对灾难,不啻是人类社会一大财富。
地震20多天后,我去了四川灾区。我最关心都江堰。二王庙已经震毁关闭,都江堰还在运行。我研究水利,都江堰是我百去不厌的地方。这里有四川人的大智慧在。这种智慧,治水也好,治国也罢,亘古不变地摆在那里,没有任何歧义。至此,谁笨谁聪明,高下立判。
2001年我在青城山写作,常去都江堰岷江畔的大排档宵夜。临江100多米,江水滔滔,大雨磅礴,灯火通明,吃客觥筹交错,喝五吆六,吃的波澜壮阔。有人说,都江堰人有“五块钱消费”一说。早上起来,洗漱毕,吃了早点,搭辆三轮车去茶馆,要一杯茶,中午饿了,要一碗小面,该聊天聊天,该睡觉睡觉,傍晚时分再搭三轮车回家吃夜饭,一天下来,除了早晚两餐饭,五块钱搞定。煞是逍遥自在。
跟成都一样,早前都江堰是一派成熟的市民社会景象。消费是分层的,各个社会阶层都可以在适合他的消费层里找到安逸所在。而且各层级之间互不妨碍,且不封闭,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自得其乐。四川人,不管是谁,只要安逸了,就搞定了,应该有比较强的社会灾难自修补能力。
都江堰这回伤筋动骨了,市区百分之七八十的房子被震坏。岷江边的大排档还能开张吗?车开过去,沿江两排一二百米整修不久的大排档空空荡荡,一片萧条。陪我去看灾区的老彭说,今天你来算是运气,有一家饭馆开张,地震20多天,都江堰街上没有开伙的馆子。他都是经常吃方便面。
老板娘给我们掺茶,我问,怎么开张了?她说,等不得喽,瓦抖松了,自己雇人上去拣了。我问,其他人呢?她说,跑地震还没回来,马上要回来了,要不然咋过日子?
一会儿,顾客就坐满了,大桌的饭菜端了上来。
都江堰回来,去雅安灾区。雅安是我的家乡。去那天,6月12日,刚好是地震满月。雅安市委副书记张锦明接待我,她的手机响了,有一条短信,她一看,笑了,是一个段子。
她念给我们听:
“各位同志,接上级通知,为了纪念地震发生一个月,请大家今天下午两点二十八分自己抖动两分钟,以表达我们的众志成城,重建家园的决心。特此通知!”
本来是谈灾情,谈灾区重建的事儿,挺庄严。可听完段子,在场的人都大乐。
她念完后说:“发给你。
”我接到后,顺手又转发了出去。
转发对象包括正在都江堰救灾的老彭。老彭是都江堰市的名人,认识的人多,想必转发的人更多。(卢跃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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