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安看来，大家不过都是造物主拨弄的棋子，身不由己；也不过都是戏中人，被迫扮演着命运分配的角色，不知终场铃声，何时响起。正义的老吴，无情残忍，为了保命独自开溜，与易先生可有本质不同？

　　一句：“我和你在一起。”让王佳芝放了易先生。易先生回报她的，是封锁。命与情，哪个更重要，她选择了情，他选择了命。

　　难怪李安第一次看《色，戒》，就说，有杀气。

　　杀气来自我们心里。传说有人一生吃素，最后得了重病。为了身体恢复，被迫吃了些肉，身体健康后，终生郁郁，因为自己为了保命，放弃了信念。

　　电影《色，戒》里所有的角色，都是有信念的。王佳芝被父亲抛弃，她信的是情，她为了邝裕民进了剧团，在剧团体会到集体的温暖，舞台给了她幻觉，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是这样写的:“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有过表演经验的人，都知道那种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的乌托邦幻境，那幻境让人忘却生活本身的琐碎和无聊，忘却人性的残酷和自私，在艺术的名义下，一切蒙上温情的彩色面纱，入戏一深，便浑然无视面纱下崎岖残破的现实。

　　所以《色，戒》里最悲凉的一幕，其实是在香港。易先生忽然走了，学生们收拾公寓里的东西，恍如好戏散场。只有王佳芝还穿着戏中的衣服，点起一根香烟，恍然回头，却见亲爱的同学们为了保命杀人。世界的残酷真相，就这样徐徐展开。不再是麦太太的王佳芝，打回原形，不过是蓬头垢面，要排队领米，寄人篱下的孤女。所以她一口答应重新做回麦太太，那瞬间让人想起《黑客帝国》里，有人自愿回到MATRIX。

　　但其实，谁又不是王佳芝？邝裕民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因此他跟从老吴。老吴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因此他能做到老婆孩子都被易先生杀害，还能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可是易先生，谁能肯定，他曾经不是充满理想和抱负？小说中，张爱玲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曾经爱上过王佳芝；李安却给了肯定的答案，他让易先生坐在王佳芝睡过的床上红了眼圈，也让他在小酒馆里对王佳芝说：“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比你更懂得怎样做娼妓。”那一刻，电影流露出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在这点上，李安的格局，便超越了张爱玲。张的小说里，依然有怨气，她摆脱不了男女，多少还是在计较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在李安看来，大家不过都是造物主拨弄的棋子，身不由己；也不过都是戏中人，被迫扮演着命运分配的角色，不知终场铃声，何时响起。正义的老吴，无情残忍，为了保命独自开溜，与易先生可有本质不同？

　　选择了情与选择了命，最终有分别吗？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市档案馆所保存成书的丁默村的审讯笔录显示，从1941年起，丁默村就一直和重庆政府合作，按照戴笠的指示不断营救被捕的国民党地下工作人员。但这又如何，1947年，他依然被以汉奸罪处死。反不如郑苹如，好歹落了个烈士的名号。

　　李安一直说，他觉得自己就是王佳芝，其实，他未必也没觉得自己不是易先生。人生的大悲凉，可曾饶过了谁？

　　□马戎戎(北京 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