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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仙堂中的文化梦 2000年9月22日 14:40 提要:“诗仙堂的闻名,就因为它是日本独一无二的诗仙堂。它镌刻着数百年前高雅的日本文人的精神趣味,镌刻着中国古典诗歌如何浸润着那个时代的日本文人的心灵。” 未到日本,不知有诗仙堂;到过日本,忘不了诗仙堂。它仿佛是用山水木石凝成的一个清雅的东方之梦。 堂在京都市东山麓一乘寺的山丘间,过去称为凹凸窠。山门起名“小有洞”,木门竹篱,林荫浓密。可惜我们来的是岁暮,不然也许看见樱花如雪。门口立一方石碑,刻有魏体的“诗仙堂”三字,是堂主人石川丈山所书,已有三百六十年历史了。 三百六十个三百六十五天,风风雨雨,早已把石川老人当年走过的山路石阶,磨蚀得浑融不见棱角。这也好,这样的石阶,印着林荫筛洒下来的斑斑驳驳的光影,使你感到正在走向古老而恬适的历史深处。那里是木舍,沙径,园圃。 诗仙堂的闻名,就因为它是日本独一无二的诗仙堂。它镌刻着数百年前高雅的日本文人的精神趣味,镌刻着中国古典诗歌如何浸润着那个时代的日本文人的心灵。堂为木结构,一边是啸月楼,一边是藏书室和厨房。脱鞋走上木地板,地板发出低沉深远的响声,似乎不是来自脚下,而是一个神秘遥远的地方。仰头看与顶棚相连的木墙上端,方方正正地彩绘着一批古装文人,紫袍绯袍,绿衫青衫,金带银带,象笏木笏,大概都带有他们各自的朝代和身份的考究吧。 这就是所谓“三十六诗仙”了。他们都是中国汉晋唐宋千余年间的诗人,其中汉代只有苏武一人,六朝有陶渊明、谢灵运、鲍照三人,唐诗人最多,有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等二十二人,居于其次的宋诗人有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十人。这种诗人分布情形,令人联想到日本遣唐使和留学生经过千辛万苦,甚至付出性命,来开拓的中日文化交流的盛事。他们的艰苦,可见于李白的《哭晁卿衡》一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深情,又可以从韦庄《送日本国僧敬龙归》一诗中得到另一角度的反证:“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船风。”于是我们仿佛听见木板墙壁的上方,泛起一阵风涛声———是遣唐使船只正装诗仙们满载的诗文和他们的灵魂归来,还是山涧林莽的呼啸声? 石川丈山别号“六六山人”,显然他想借别号与诗仙之数三十六相应而合体了。他生于公历1583年,卒于1672年,享年九十岁,经历了日本“战国时代”末年的江户时代前期。他出生在武士家庭,早年参加过幕府间的兼并战争,建立了一些陷阵夺城的战功。中晚年出入儒禅,吟咏诗骚,身兼诗人、书法家和文人茶的鼻祖。为老母尽孝之后,五十九岁建成诗仙堂,在这里度过人生的最后三十一年。一生不近粉黛,亦无妻孥,晚年闲淡寡欲,交游者仅六七人。为诗造诣之高,被韩国客人称为“日东李杜”。在诗仙堂正中,挂着石川老人八十寿像,乌帽宽袍玄氅,面清癯而微须,右手握着竹如意,侧身倚在天然树根制成的天造几上,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肖像上方有石川老人自题的画赞:“如意隐几,淄褐乌巾。默默霄貌,昭昭精神。交游造物,涵养道真。八秩顽老,三阳逸民。逸民谓谁?六六山人。”他以避世隐居的逸民自许,又以“交游造物,涵养道真”的神仙道自励。诗仙群像配上这幅肖像,简直是六六山人在六六之外加上一个特殊的“一”了。 六六加一,浑融成古代文化交流上心心相印的东方梦。 诗仙堂附近的京都地区的禅院,是唐诗宋韵的域外摇篮。自公元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的京都五山文学,是日本汉文学史闪烁着异彩的一页。中国元、明两朝的高僧东渡扶桑,弘扬禅风;幕府时代的日本僧人西来华土,精研教理和学问。然后他们聚居在京都一带的五山十刹,训读中国典籍,传播唐宋诗文,和刻本的《新刻五百家注音辨唐柳先生文集》和《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都很有名。他们从中国历朝诗选本《锦绣段》中,体验到“诗之外无禅,禅之外无诗”,体验到陶渊明之诗有达磨骨髓,后山陈师道之诗有洞家玄妙”。诗仙堂的落成,去京都五山文学的尾声不远。也可以说,石川老人在实现他的六六加一的时候,给京都五山文学的遗风画上了一个处于宗教与世俗之间,带有浓郁的文人情调的句号。 漫步诗仙堂,你自然会感到这个别有意味的句号,是从石川老人的胸襟流出。挂在墙上的《六勿铭》已有点剥,《福、禄、寿》三帧条幅依然清晰,都是用厚重的隶体字写成。《六勿铭》云:“勿妄丙王(火旺),勿忘棍贼,勿(厌弃)晨兴,勿嫌粝食(粗茶淡饭),勿变俭勤,勿惰拂拭”。三条幅是上面大书“福”、“禄”、“寿”,下方以格言作注。“福”之注释是:“无分求事,而不费财、积阴德者,自得福焉”。“禄”之注释是:思君亲之恩,而慎行踪、守天命者,自得禄焉。”“寿”之注释是:“禁饱食大酒,而远色欲、养气血者,自得寿焉。”这些条幅和铭文,散发着端正恭肃的道德感,体现了一个醇雅儒者关怀人生、又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它们也许过于谦让而略缺青春气息和竞争精神吧,但毕竟是东方文化珠圆玉润的结晶。 诗仙堂整洁的庭院中,有一口石井,泉水清冽,井口横放着一把长柄竹勺,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和他的侍童前来汲水烹茶。这不由得令人想到诗仙画像上配有唐人储光羲的《山中流泉》诗:“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舀一勺“年年长自清”的泉水来喝吧,你是否能够品尝出何为诗仙的滋味?在中国,诗仙几乎成了李白的专名,宋朝的《沧浪诗话》说:“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后人由此而进一步戏说唐诗:王维佛语,孟浩然菩萨语,李白飞仙语,杜甫圣语,李贺才鬼语。石川老人筑诗仙堂的时候,不及细辨诗中的佛、菩萨、飞仙、圣、才鬼的微妙差异,时间空间的巨大距离,已使他把这些诗人视为天际云端的人物,于飘渺朦胧之际,以诗中神仙的幻象来表达自己清雅飘逸的文化体验了。 诗仙泛化中,是否牵涉着石川丈人包容多端的复杂心灵?这大概只有园内的洗蒙泉、流叶泊、啸月楼、残月轩才知道了。但是镜花水月,澄静而无言。也许诗仙画像上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隐约透露一点消息?也许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句,依稀暗示一点天机?柳宗元的诗,则选用他贬官永州时写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这首诗曾被苏东坡称赞为“有奇趣”,在转录的时候也按照苏东坡的版本,删去了苏氏认为“虽不必亦可”的最后两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不要忘记,最后两句是采用了陶渊明《归去来辞》中“云无心而出岫”的意思的,它们表达了一种清凉而旷达的心情。那么,石川老人为何跟着删去这个结尾呢? 仔细寻味,诗仙画像选录的诗篇,并不是都那么飘逸和旷达。正宗的诗仙李白,选了他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古风》,发出了“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的叹息。欧阳修被选用的诗中,称赞“由来边将用儒臣,坐以威名抚汉军”,是否意味着石川老人未能忘情于儒将抚军的理想?李贺的诗被选用的是那首悲壮而险怪的战争诗《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声寒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品味此诗后两句,似乎选录者心中犹存某种武士精神。白居易曾经是日本朝野倾慕的大诗人,他那首《长恨歌》曾经激起日本民间想象杨贵妃不死,逃出马嵬之难而东渡扶桑的传说。这里选录的是白居易关于另一个美人的诗《王昭君》:“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这个王昭君对自己的美色自视甚高,她似乎在恃色待沽,等待着一个不可能的汉君恩宠?古代诗人常用男女之情比喻君臣之喻,此诗的录用,是否蕴含着石川老人一个未了的用世之梦? 诗仙堂实在有许多忘不了的梦,解不开的谜。这也许是它的神秘的魅力之所在吧。 我只好走出那座瓦顶木屋,徘徊在丈山菊茂密的小径之间。时已岁暮,丈山菊早已开过花,又凋落了。但我依然觉得草本的顶端开着白花,闪烁着三百多年前石山丈山老人梦一般的微笑。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和隔一段时间发出一响的竹木击石声。我顺着溪流走到一个绿叶婆娑之处,看见一座长满青苔的石头支架,支着一截长约三四尺的大竹筒,山上的泉水流入竹筒中,装满之后竹筒自动翘起,把水从一端的切口上倒出。倒空之后,竹筒的另一端击在石板上,发出巨响。这是一种古老的农田灌溉工具,名字叫“添水”,古书上称它为“山田僧都”。在杂草青藤遮掩处,有石川丈山老人的《僧都诗并序》的刻石,在交待了添水竹筒的来历、功能和意义之后,赋诗云:“尔以自鸣,秋守田亩。水满覆前,石出忧后。形侧溪流,声答山阜。宥坐惟肖,为诫云有。”所谓“宥坐”,也叫做“器”,古代饮酒时放在座位右边。容器以一根轴悬在金属支架上,里面的酒装得太满了,就会倒出来;空了,就会倾侧在另一边;不多不少的时候,才能回到正位,用这种方法提醒饮酒者不要过量和不及。据《荀子》记载,孔子曾经在鲁桓公的庙里,看见过这种器,是用来告诫人们办事要适中,不可过分,也不可不及的。 听着添水竹筒的哗哗倒水声和砰砰击石声,实在是每一声流水都从血管流过,每一声击石都在心头震荡。石川老人竟然把这么一个古老的农具,和孔子在庙堂上看见的礼器联系起来。大概在他心目中,日常起居,无处不可见儒家的人情物理吧。难怪他临终叹息“结缨易箦之志,未尝忘焉”,又把自己生命的终点,与孔子的两位名弟子联系在一起。结缨指的是子路在卫国做官时,被叛乱的武士以戈击死前,要求把帽带结好才死。易箦指的是曾参临终时,觉得席子过于华美,不合当时礼制,要求儿子换上与自己身分相称的普通席子,才合目死去。石川老人以九十高寿,在诗仙堂中端坐着迎接后半夜才升起的下弦月,平静地按照儒家礼制死去。如此诗仙堂,仙乎?禅乎?儒乎?一位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老人,借隐居的形容包容了儒、禅、仙诸家的复杂的多元因素,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诗书自娱,山水相悦。这实在是京都东郊一个令人难忘的东方文化之梦,但它也在近三百余年的巨大的历史震荡和变迁中,令人难忘地残破了。(作者:杨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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