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天祥

　　1998年5月13日到16日，印尼发生严重的排华事件，称为5月暴动，轰动全世界华人社会。在那三天，首都雅加达、中爪哇梭罗、苏门答腊的棉兰和巨港有一批又一批的暴徒，有组织的、有策划的走上街头掠夺华人商店、放火烧店，死伤无数，损失巨大。最叫人悲痛的，是有百多名华裔女性也惨遭暴徒强奸、蹂躏、毒打和性虐待！

　　然而，三年过去了，印尼政府至今还是无法找出暴动的真相，排华的主谋继续逍遥法外。在目前的混乱局势里，印尼华人在痛定思痛之余，他们不能永远活在暴动的阴影下。本报雅加达特派员钟天祥趁这5月暴动三周年之际，追踪报道印尼华人社会的最新动态与发展，把当地华人的积极求生意识呈献给读者。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他该掉过头来离开这地方……

　　这是《五月的风》最后一段歌词，歌后周璇以小慢板唱出，婉转歌声叫人迷茫。5月份在印尼首都雅加达听到这首歌，更添惆怅。我想起半年前一个晚上，一名印尼男孩透露他母亲死在1998年5月份雅加达华人区的暴乱。家破人亡，这名在金融机构服务的年轻专业人士向往新加坡，悲痛的告别这个养育他的家乡。

　　三年前的5月，确实令许多印尼华人感到无限悲伤。上周我到雅城草铺(华人区)采访，四处望见那场暴动遗留的污迹：烧焦的建筑物、破碎的玻璃窗。千多个日子过去了，许多破损还是少有修理，多层建筑还是荒废在路旁。业主去了哪里、重建的信心在哪里、商业的机会在哪里？……也许都是一连串难以回答的问号。

　　踩着残垣败瓦，穿梭在人头攒动的草铺街道，我又见到那家遭人掠夺的电器中心，回想着有16人忙着洗劫而来不及逃走，结果是活活烧死在里头的报道。据统计，1998年5月13日晚至16日的多天暴乱，单单在雅加达就有3272家商店遭到暴徒纵火焚烧，死伤无数。更悲恸的是，那期间在首都雅加达、中爪哇梭罗、苏门答腊棉兰和巨港，竟然在同一时间内有上百名华裔女性惨遭强奸、蹂躏、毒打和性虐待！

　　“不能够忘记！”

　　“不能够忘记！”这是《印尼与东协》月刊社长邓通力至今的记忆。他上周接受采访时强调：“5月暴动是件很悲惨的事。三年过去了，有人不愿意再提这些伤心事，不想继续留着仇恨，可是这段历史是不能够忘记的。……这不单只是侮辱了我们，也侮辱了全世界的华人。”

　　为了永远记着这件事，暴动发生不及半年他即出版200多页的彩色画册《五月暴乱图册——印尼华裔的悲情》，愤怒的写道：“五月大暴乱是印尼华人的大悲剧，在近代文明社会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动乱有如此之惨！它是全球人类最惨无人道的乱局！”重翻画册，那一页页往事还是令人义愤填膺，血腥与暴力酿造的辛酸，世代难忘。

　　许多报道揭发印尼军方在那期间制造事故，利用毒品、酒精、金钱控制一批特种部队和暴徒，有组织的、有策划的、有系统的通过排华事件来转移视线，达到政治阴谋。1998年5月份，雅加达局势格外紧张，统治印尼32年的苏哈多政权遭到改革浪潮的激烈冲击，数以千计大学生从5月10日开始涌向国会大厦，要求更换政府；跟学生对峙两日后，军人不顾一切的开枪、4名学生中弹丧命、排华事件爆发、苏哈多在5月21日仓促间下台……。

　　最令人疑惧的是，满城军警的雅城却在暴徒冲上华人区掠夺商店、强暴妇女的时刻，不见任何治安部队的踪影。无法无天的暴行，显然是有黑手躲在幕后策划那一场大浩劫。文艺作家杨松平在《哀雅加达！哭雅加达》诗歌中这样控诉：“那躲在幕后策划的魔鬼，你且慢得意……总有一天会抓到你那双黑手，会拖出你那魔鬼般的身形，让千千万万的人民对你公审！”

　　“魔鬼”不知在哪里？

　　然而，三年过去了，新政府上台了，那个“魔鬼”却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我问代表印尼华裔的大同党国会议员林冠玉，印尼政府到底为5月暴动做了什么？他沉默了一阵才幽幽地说：“国会成立特别调查小组，目前正在彻底调查1998年5月12日军人枪杀大学生事件；相信再查下去，很快就会查到华人区的暴动。”

　　在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敢指控任何人，却认定军方难逃其咎。据印尼电视5月9日广播，前武装部队总司令兼国防部长维兰多在国会特委会面前代表多名高级将领说话，满脸无辜地拒绝为这些事件负责。他说：“当时趋向无政府主义，治安人员在执行任务……技术上，高级将领不能为部属的行为负责。”

　　印尼政府今天像个跛脚鸭，总统瓦希德面临上台18个月来最严峻的政治考验。代表民意的国会正在上演一场政治权力的肉搏战，许多议员热衷权力的争夺更胜于寻找历史的真相。按这种形势发展，5月暴动可能就深埋在堆积如山的冤案里，不知何时才能揭露真相，惩罚元凶，或者永远就是悬案。

　　面对这样的政治现实，印尼华人在痛定思痛之余已经不愿意老是沉陷在悲哀的情绪之中，他们必须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准备在7月份举办国际华语讲座会的印尼祖国文艺协会主席余麦风观察到，这一年多来新政府上台后逐渐放宽条例，言论比较自由，许多华人纷纷参加政党、组织华人社团，他们也积极出版、创办华文报刊，或是推动华文教育、开办补习学校，而华人宗教活动也受到尊重。他说：“在目前推行民主开放的时候，华人社会有比较广阔的活动空间，也有比较自由的政治环境。”

　　数据显示，60年代中严禁华文教育之后，苏哈多政权只准一家官方华文报，但去年开始冒出近10家华文报刊，电视台也多了一个华语新闻节目。尽管报刊的发行量很小，总销量不过5万份，却是前仆后继，一家又一家的出版。从事华文媒体工作者大都有个梦想，希望尽快恢复五六十年代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环境。那时在印尼各城镇都有许多华文报，全国总销量比今天高出十倍(约50万份)；印尼还是海外华文的重镇，全国华校达1800多所，学生数量数以十万计。

　　可是，经过30多年的文化断层，印尼华人今天必须从头来过。我上周踏进草铺的卡加马达大厦，那里早已不见5月暴动被攻击的痕迹；这座有数十年历史的大厦经过修葺后焕然一新，我步上二楼规模不小的联通书局，这是雅加达最近开张的唯一中文书店。业主杨兆骥从事印刷业，满腹理想要在印尼各大城镇散播书香，开设一系列中文书店。但我询问掌柜的华裔小姐，她嫣然一笑不能以华语沟通，只能用印尼话描述那些爱书人如何在店里找到宝藏和欢乐。

　　如今在印尼的40岁以下华人，大多不能以流利华语交谈。面对一大批的华文文盲，3月底中国广东来了一批汉语教师，准备到印尼多个城镇展开“扫盲运动”。中印关系近一年来突飞猛进发展，双方在今年2月签署“合作举办华文教师培训班协议书”，进一步刺激了印尼华文学习的热潮。印尼官方看到华文经济价值的高涨，民间珍惜中华文化的传承，这算是5月暴动惊醒印尼的乐观景象。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长远工作，而华文教育是印尼华裔恢复身分特征的最重要导向。今天在中华文化搭上经济列车奔向全世界的时刻，印尼华裔唾弃旧政权的同化政策，准备赶上不可扭转的趋势。不过，余麦风发现，印尼政府至今还未完全取消对华文的禁令。他表示，虽然贸工部长在今年2月22日宣布允许中文刊物进口，但有关法律条文并未撤消。他寄望今年8月份当人民协商议会召开时，议会能够真正的消除这些歧视性条例，“这样才能有良好的环境，华文教育、中华文化才会有发展前途”。

　　城市酒店重新营业

　　华人在印尼落户已有千年历史，这个千岛之国肯定是近千万印尼华人世代相传的家乡。三年前的5月排华是有人阴谋的驱逐他们，但在惊吓一轮后，绝大部分人还是留下来继续建设家国，为多灾多难的印尼作出贡献。

　　我上周站在草铺的一座新建高楼，那里是三年前暴动时遭人放火焚烧的城市酒店，200间客房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但今年6月这栋新楼就会开幕，重新营业。如果不是积极的求生意识，我想不出是什么精神力量在驱动着印尼华人，促使他们走出5月暴动的阴影，而开始重建雅加达华人区的热闹和活力。

　　(摘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