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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中的夏志清:谈吐随意 作文谨慎

2014年01月20日 11:12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参与互动(0)

  细微之处见精神。从夏志清致我私信的细微末节中,我们或会读出“夏判官”的可敬与可爱来……

  夏公是位“谈吐随意,作文谨慎”者。在与记者访谈中,他为褒或贬某人或事,喜用口头禅“一塌糊涂”,谈自己时往往会说“我真是天才”、“我真是聪明”之类的话,不免给人产生“高调”、“自炫”印象;但就他致我的二十多封信中(净字达一万五千之多),真的一点也看不出。他为人平和得很,一点也不高调,倒很厚道、宽容,老顽童味十足。

  “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

  2014年元旦钟声即将落锤的片刻,癸已严冬的寒风掠过中国文学之树的枝头,又抖落了一片叶子,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化作春泥了。我作为一名地方出版社的文学编辑,于上世纪末有幸结识夏先生,为他出版了两部书稿,十年间的过从,得缘收藏他二十三通手札。先生的华翰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书在A4大白纸上,那一手蝇头小楷写得苍秀、典雅,有铁划银钩之韵。今抚笺诵读,感慨良多。先生为人的辛劳、率真和宽厚,为文的大胆、秉直和新意,都可在私信中读出一二。

  我结识夏志清先生,纯属偶然。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出版了陈西滢、凌叔华的《双佳楼梦影》,其女陈小滢从伦敦来信,并附来夏志清给她的信,云夏先生十分推崇她父亲,希望我能寄一本“梦影”给他。书寄出后不久,夏先生复函鸣谢,开首即说:“华埠大上海(饭店)匆匆一聚,您留给我的印象倒很深刻。”我愕然。盖此前我从未去过美国,何来“一聚”?谅是先生文名太盛,与其过从者太多,他李冠(李景端,译林出版社总编辑)张戴了。未几,钱锺书先生过世,有关方面出了本纪念集《一寸千思》,内收先生与我的追怀文字,我得样书甚早,顺寄一册给先生先睹为快。先生很高兴,我们遂结忘年交。他是父执辈,我一直称他为“先生”,他不以为然:“我们兄弟相称最方便,最合适,以后来信不必称弟为 ‘先生’,用不到如此客气也。”(2006.12.29致笔者函)恭敬不如从命,那以后我便堂而皇之地称他为“大兄”,或谓“夏公”。继之,我斗胆开口向他组稿。退休后又为先生张罗出了本 《中国古典小说》,2008年末,他因健康欠佳,不时进出医院,我再也不好意思烦扰他的清静。但岁月更替,每逢年节,一份祝福我是必送的。

  十年间,先生来信往往下笔千言,泻出许多我感兴趣的人与事:诸如胡适、林语堂、朱光潜、夏济安、无名氏、刘绍铭、白先勇和王德威等。先生评说世事或臧否人物,坦然有度,谈生活拉家长,幽默风趣。他的生存状况、人文情怀跃然纸上。不妨择其一二分列于后,亦飨诸公同好。

  重温夏公手示,眼前幻化出他那案牍劳形坐忘的身影,字里行间充盈的是“忙”,甚而有点“乱”。夏公青灯黄卷一生。我曾问他缘何将散文集冠名 《鸡窗集》。他说:“‘鸡窗夜静开书卷’,鸡窗即是书寓的代名,我生肖属鸡,差不多每晚二三点钟‘鸡窗夜静’之时,我不在读书,即在写文章、打字,而且往往二三点后才入睡,那正是古代农村社会鸡鸣起床的时候了。”而写这封信末句正是“已夜 深 二 时,不 写 了”。(2004.12.30)。夏公寓居的是百年老公寓,书房或较逼仄,独特的是“我的书房内有五只大小不同的书桌,有些抽屉不常动用。所有的桌面上堆满书报杂物,一年难得清理一次”。“隔几天我即八十三满岁,要做的事太多,反而忘却了。”(2004.1.29)台湾廖玉惠教授访问他后写了篇 《在砧板上写评论》,我觉得好奇。他说:“我的书桌不大,上面放了一块木砧板,我在上面看书写文很方便,可是砧

  板左右两边及前面所有的信件、文件给后来放上去的书报杂物盖住了,就不易找到,非得把书桌三面先加清理不可。”年高,健忘,又忙,不可避免地有点“乱”,故导致不少类似骑驴找驴的喜剧。某年,我写了篇《夏志清的人文情怀》寄请他指正。久不见回音,我追询,他说“遍翻不见”,嘱我重寄一份。不几日,忽接他来函:“上星期我清理了一次,忽然发现吾兄六月六日毛笔大函尚未开阅,自感惭愧不堪。”又云:“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有恐惧拆信症。今天下午觉得积信实在太多了,只好一一处理。”

  夏公是老顽童,他还跟我玩过“将功赎罪”的游戏,那或是他对没及时拆我的信的补偿:“自感惭愧……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将功赎罪,先寄上照片四幅”,继而又寄来几张,有一幅特大,竟是哥大出版社以他的大头像作 《夏志清评论中国文学》 封面样稿送我留念,还题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话。

  我写给夏公的信都用毛笔,恭恭正正。他很高兴,复信云:“兄每给我毛笔信,读来总感到特别快慰。来美后,我已五十多年未提毛笔写字,也应该抽出些时间来练字了。”听他这一说,我求字欲望陡生,遂寄去一函“北平笺谱”,请他方便时为我写几行字。他复信说“《北平笺谱》名贵,兄送我上好的信纸,正好要用毛笔试试。”接着又大发感慨:“美国的生活,一点也不闲率,心境不对,不宜磨墨写字。”“等有了闲情逸致再写毛笔字如何?”并表示“一定要写”。可是三年过去了,他与我玩“躲猫猫”。因我有此雅好,当旧话重提时,老人家向我诉苦了:或砚台找不到了,或磨墨太烦人或桌面太小等。后来,见他来信中说:“您称弟为‘不老的夏公’,在八十年代我可以熬夜工作,的确不觉得老。九二年得心脏病后,无论如何是个老人了,每天量血压多次,夜间两点钟就一定要上床了……等那一天有闲清理桌子,我一定写封毛笔信呈兄留念也。”(2006.10.12)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向他求字了。我在日记中曾写“有点遗憾,夏公欠我一幅字”。

  夏公在信中屡谦自己是“瞎忙”,从历年来信中可看出:他为出版社所逼写书、编书忙,为友人新著写序忙,为台版《我们仨》写捧场文字忙,为校注张爱玲最后几年的信忙,为《夏氏昆仲与中国文学》研讨会忙,还有“白先勇先生即来纽约,我又要大忙三天”……

  “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是批评家夏公一生的不懈追求。他拂去历史的尘埃,秉笔书史,其《中国现代小说史》 颠覆了主流文学史的传统,从历史的枯井中,将被珠埋的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和张天翼发掘出来。捧红了前三位,尤其是张爱玲。其实,他的文学批评风格历来如此。我受友人托请,代为联系英文版《镜花缘》出版事宜,向夏公打听译者林太乙的住址。先生说,他们相识,林也到他舍下小叙过;但友情不深,还有件伤感情的事:“一九六五年,美国《东方学会季刊》 约我写书评,评的是Lai Ming君所写的一本《中国文学史》。弟一九六二年刚进哥大,勤于写作,有人叫我写书评当然一口答应。我不知Lai Ming为何许人,发现他这本书写得很坏,错误百出,我就写了篇严厉的评文。评文刊出后,才知道黎明(Lai Ming)乃林太乙之丈夫,语堂先生的乘龙快婿,而且书出版以前语堂曾加以审阅过,所以一篇文章出来,得罪了三个人。从此,也无人采用那本文学史当教科书、必读参考书。但所有错误,黎明也无法反辩,只好忍气吞声,抱怨在心里。”(2003.2.2)即令如此,他还是将林太乙的信址告诉了我,而且为我指点迷津:“兄可直接写信给她,信封外皆可用中文,太乙中英文皆好,写了英文小说,往往有自译的中文版出版。”(同上)

  夏公是位好打抱不平者,对虹影在《K》中的黄色描写,他认为“这种作为是不道德的”。同时,他很新潮,甚可说可爱。他劝陈小滢自己写她母亲同洋人有一段情的始末,“以正视听”。他为人率真,他捧沈从文,因刘文典曾看不起沈从文,所以“我一直对他(刘)反感甚深”。当他读了我的《还有一个刘文典》后,对我说:“不知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也相当可爱。”他对我文章中出现的把吴晓铃写成吴晓玲的错误,也毫不客气地批评。

  夏公是位“谈吐随意,作文谨慎”者。在与记者访谈中,他为褒或贬某人或事,喜用口头禅“一塌糊涂”,谈自己时往往会说“我真是天才”、“我真是聪明”之类的话,不免给人产生“高调”、“自炫”印象; 但就他致我的二十多封信中(净字达一万五千之多),真的一点也看不出。他为人平和得很,一点也不高调,倒很厚道、宽容,老顽童味十足。就当年他赴美留学,胡适见他是沪江大学(教会学校)背景,写推荐信不热情,后来,他的 《中国现代文学史》 一炮打响,兄长夏济安多次劝他给老校长胡适送一本,他终不肯。我在写他的文章中,批评他与胡适“憋气”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或小孩子气”,他读了之后并没有反驳或不高兴,回信只说:“我生胡一点小气,即他小看了我,认为我不必申请哈佛、耶鲁。一九五一年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前写封英文信给胡先生,告知他即将拿到Ph.D,在求职方面可否帮忙。此信胡未复。我 也 有 些 生 气 或 失 望。”(2004.12.30)直到三年后,他在信中才说当年不送书给胡适的一半原因是朋友W某将“现代”擅译成“近代”,像只苍蝇钉在封面上,“我很感不愉快,觉得丢我的脸”,他说,一般人“现代”、“近代”乱用没有关系,而我用了,让胡适、林语堂先生看了会笑话。“所以不想把书寄呈两大师……只是有苦说不出而已。”他还告诉我,至今他都没向那个弄错书名的朋友明说这件事,“免得他生气。朋友间讲起这事来,吾兄还是第一人,表示我俩真是兄弟了。”(2007.1.29)有位华人女士Z多次采访他,机器录音,全凭即兴,整理成文字又不让他看一下,擅自到处发表;且以她发了洋财的阔人眼光看夏公,对他生存现状的“贫寒”多有不屑。夏公并未因自尊受损而不快,只为“她从未给我看过,可能怕我生气,因此我对她真有些生气了”。虽生气,也只“有些”罢了。对曾经给他有过些微帮助的人,他常念不忘。陈子善先生对他《中国现代文学史》 等书的出版鼎力相助,他在致我的信中多次表示感激之情。《中国古典小说》(中译本)出版后致函于我:“兄把译者姓名放在每章结尾括号内,可能对胡益民(译者)诸君有些不太尊重。但给人的印象,书好像是夏某自己写(译)的。”聊见其为人之厚。夏公乐于助人,乐到主动“多事”。他知我与周有光、张允和先生熟悉,当《合肥四姐妹》英文版在美一上市,他便热情向我推荐:“上星期我在《纽约时报》星期天书评周刊上,看到一篇评合肥张家四千金传的一本书,题名four sisters of hefei。作者金安平,约二十年前是我的学生……兄对张家姊妹大有兴趣,可买一册请朋友审阅,译成中文后是否会有销路,如有销路,不妨请可靠的译者把它译出,在国内销售。此书新出,我想香港西文书店一定买得到。如无,我在纽约代购亦可。附上《时报》书评供参考。”(2003.2.2)

  还有一件事鲜有人知道。夏公当年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限于资料,没有读到萧红的作品,后来读了“发现萧红好得一塌糊涂”,他想做一篇专论,正巧葛浩文那时正以萧红为题做博士论文。夏公说他如抢先发表,葛浩文的论文必然就受到影响,因此,他改写端木蕻良。

  细微之处见精神。从夏志清致我私信的细微末节中,我们或会读出“夏判官”的可敬与可爱来。

  斯人已去,斯文永存。张昌华

【编辑:上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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