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观戏像剥沾满泥的洋葱
关键词: 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两个多小时的观戏过程,就像剥一颗沾满了泥的洋葱,你每每被呛到眼泪流出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洋葱的味实在太蹿,还是你心里本来就有褶皱。而那些所有对作品生出的无奈和厌倦,也不知道是因着创作者手上沾了污垢,还是他们在替所有人承受这份罪恶。
世事艰险,人人自危,多少妥协凑合背后的动力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但这样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在讲述一个人因为自己爱的人死了,于是自己也死了。这让我们不得不在进入剧场之前就心生疑窦:我们为什么还要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他们爱到死了又跟此刻的我们有什么关系?莎士比亚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又是否真的读懂了这部旷世经典的精神内核?
关于这一切“深邃的提问”,田沁鑫皆缓慢地避开了,反而蓄意展开了属于她自己的叙事。没错,在她之前,中国的戏剧创作似乎确实从未对莎士比亚进行过类似的改造,基本上都还稳妥但无聊地在对西方人和他们的爱情进行着规范但机械的模仿。台上台下的人都用“爱的伟大和纯粹、勇气和彻底”对彼此和自己进行着精神催眠。相比之下,这一版《罗朱》的解码之心是决绝的,创作风格也是醒目的,但目之所及的审美趣味和雁过留声的思考所抵达的高度,还有探讨的空间。
又是一部没有大幕的戏剧作品,观众进入剧场后即会一览整个舞台的风貌,两层的高台铁架子一直搭到空中,很多很多荧光乍现的自行车散落在台上,最靠近舞台后部的纵深处,是两个钢丝铁门,像两个双人钢丝行军床竖着立起来。舞台两侧各有两个电线杆,灯泡噼啪闪烁不定。一派无法分辨出准确年代的样貌。演出倒计时由台上演员自己完成,所有的调度指示都在观众的眼皮底下完成。
开场,群戏演员用一场你大爷我姥姥的姿态挑起了性命攸关的事端,并在集体舞似的和鸣中铺展开了这个小社会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荷尔蒙满天飞,随便,爱谁谁。莎士比亚当年不解释上来就打的冲突,如今田沁鑫便也抓一把泥就糊在观众脸上。演员全都年轻得好像掐一把就能流出甜水来,穿着七七八八的休闲服,一个杀马特气质的维罗纳城。
然后是爱情的降临,殷桃一身短打的黑纱裙站在梯子上,头发短短的蓬蓬的,修一颗坏了的灯泡。李光洁打从下面经过,停下脚步,搭讪,初见完成。接下来发生的每一桩事件,都严格按照剧本的发展。舞会、亲吻、幽会、发誓、腻腻歪歪、夜不能寐。台词甜腻露骨,台上台下蠢蠢躁动,那是莎士比亚的本事。
而属于田沁鑫的独家发挥有二,其一是“阳台会”。导演让两个人爬上斑驳冷寂的电线杆顶,在两个彼此仇恨而隔绝的大院里遥遥相对,用力地喊话。于是观众就势必要仰着脖子探看聆听二人的海誓山盟和告别絮语。表演的物理高度营造出的岌岌可危和两位演员的急切呼喘把一切带入了一个高速运转的语境和气氛里,即使是最柔软的情话,说出来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相爱的两个孩子,像两只断了尾的壁虎,挣扎着用残存的信念彼此支撑。
对原著中神父的重塑堪称全剧华彩。摇滚教父劳伦斯一头藏辫儿全身钉钉环环蹬着自行车亮相的段落亦庄亦谐,精神状态始终保持在“失控边缘的控制”中,行为放浪,内心却保留着最初的虔诚。事实上,只要有他出现的段落,就让人安心。其他人都在释放的时候,他释放得更加疯狂;其他人都在隐藏的时候,他隐藏得尤为深沉。而在剧情大势需要扭转乾坤的时候,他站出来唱着小曲儿就把事儿办妥了。最后的败落或升华,就只能交给全知的命运之神了。
容我臆测揣摩,劳伦斯在这乱七八糟的世上的信仰,大抵就是田沁鑫在人间戏场中双手小心翼翼托捧着的东西。而那曾把堂堂神父绊倒的世俗,也同样处处让她摔下马。所以这场《罗密欧与朱丽叶》才会有此刻的样貌,两个多小时的观戏过程,就像剥一颗沾满了泥的洋葱,你每每被呛到眼泪流出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洋葱的味实在太蹿,还是你心里本来就有褶皱。而那些所有对作品生出的无奈和厌倦,也不知道是因着创作者手上沾了污垢,还是他们在替所有人承受这份罪恶。◎吕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