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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葡萄牙思考瘟疫

在葡萄牙思考瘟疫

2020年03月12日 14:36 来源:北京晚报参与互动参与互动

  瘟疫如同战争,让人的经验变得贫乏;人的行为因为重复而丧失真切;人的情感光谱一边变得赤白,一边变得赤红;语言的现象与本质失去了原本普遍的黏着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战争对语言的毁灭来得彻底。因此,描述瘟疫之外的经验在这个时期犹如站在道德针尖上的天使,左顾右盼又不得不为之。

  按照原计划,来葡萄牙两周是为了给这边的学生做一个讲座,再完成伊比利亚半岛的穆斯林城市之旅,没想到,这两周最后变成了一次完整的病毒隔离期。更没想到,它更像是一次对自己温州籍贯的曲线脱离(脱温者?),而这次成为重疫区的温州让“温州人的犹太化”又多了一层新的含义。

  “鼠疫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而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下的瞬间。”加缪时而含情脉脉的叙述把瘟疫衬托得异常残酷,你有时候甚至想揪着他的领口质问,你为什么不向瘟疫和人祸直接表达愤怒,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刻展现对人在时空中的本质的思考,仿佛愤怒是唯一正当化的情绪。

  我是先到的里斯本,原计划在这里逗留一天,然后去科英布拉大学讲课。这是我第五次来里斯本,这座层峦叠嶂的城市展现出的红瓦白墙、条纹石子路和大海从未让旅客失望。我在里斯本看了两个展览,一个是热罗尼莫斯修道院的临时展,关于“卢西塔尼亚的宗教”,展览入口放置着考古学家在葡萄牙挖掘出的拉丁文铭文,记录的是一个行省的祭司(Lucius Cornelius Bocchus),同时也是奥古斯都第八军团的长官。他在罗马时期的里斯本(Olisipo)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被里斯本这座城市授予荣誉。

  哲学化是在异常时期对人类智识和语言的保存。《佩雷拉的证词》的作者,旅居葡萄牙的意大利作家塔布齐安东尼奥·塔布齐(Antonio Tabucchi)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佩索阿的“不安”,意大利文叫incapacità verso la vita(对生活的无能),是生活无数次的“万万没想到”引起的焦虑。加缪是对的,如果人的行为和情感没有一丝对未来的期待,那么在瘟疫时期,当下意味着无数次地重复无意义,无数次地体验对生活的无能。

  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圣安东尼的诱惑》藏在里斯本的古典艺术博物馆,以博斯一如既往的强烈风格展现了亚历山大的阿塔纳修的《圣安东尼的一生》,地狱里的小鬼和恶魔是这位沙漠中的教父一生面对的诸多诱惑,安东尼的垂死、错愕、彷徨的表情都是北非修道院主义兴起的前奏(此刻我脑子里响起的是马斯奈的《泰伊思》)。

  我们在面对瘟疫时期的图像时,再一次地遭遇了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所触及的问题:图像自身无法给出答案,对图像的解读需要语境。图像让我们遭遇了怎样的伦理困境?非疫区的人如何表达正在疫区受难的人的同情?实际上,我们在表达自己同情的同时,也宣告了我们的无能。

  在去Santa Apolónia火车站的路上,路过萨拉马戈基金会,里面有一张萨拉马戈、桑塔格和布鲁姆的合影,桑塔格逝世于2004年,萨拉马戈2010年,布鲁姆2019年,早上醒来又惊闻乔治·史坦纳 (George Steiner)去世,在我喜欢的欧洲文化巨擘一一离世后,留下的是更安静的文本世界。

  经验的贫乏导致我们想象力的贫乏。在和平时期,饱受思念之苦的人可以想象爱人在远方做些什么,可以交流各自吃到的美食,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也可以想象他或她在超市购物挑选心仪物品时的景象。瘟疫时期我们渐渐丧失了对远方爱人行为的想象力,进一步丧失了恋人脸庞的影像,甚至是过往和未来,因为过往对当下一无是处,未来被堵塞在当下。

  从里斯本到科英布拉的火车上,我遇到一位自称从德国“逃亡”到葡萄牙的中国人。他拥有葡萄牙签证,但在高收入的德国打工,后因签证过期申请德国难民证,难民证过期被发现又遣返回葡萄牙,现在他又千方百计想通过私家车返回德国。我们同路了九分钟,下车前他感叹了一句:四十岁了一无所有,到处逃亡,人生怎么这么难!

  早年读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时,感到人类的文明是何等脆弱,制度、道德、文化、交往等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它,可在例外状态到来之际,它不堪一击的脆弱让人对这自欺欺人的文明的本质感到羞耻,抑或假装错愕,因为我们知道,例外即本质。

  二姐在科英布拉读文学博士,所以我也跟着她读了许多葡语文学,包括巴西文学和非洲葡语文学。在几个月前定下这次行程时,二姐的导师便邀请我去他家晚餐(我们曾在罗马见过面)。疫情暴发后,我们一再试探他是否取消这次晚餐。老头子十分执拗,说自己还惧怕流感病毒?于是我们在蛏子饭、牛油果、释迦泥沙拉和波特酒之间,讨论了奥尔巴赫(Eric Auerbach)的伊斯坦布尔之旅以及世纪末的维也纳,今晚,他还要开车带我们去海边吃他最喜爱的名菜——血鳗。

  没有什么叙事风格天然适用于瘟疫,无论如何,它都是我们经验之外的经验,我们能做的,是不要让瘟疫侵入我们的精神世界,不要丧失我们的语言,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在瘟疫过后,重建之时,引起精神上的慌乱。

  ▌郭逸豪

【编辑:田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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