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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的初见

南极的初见

2020年04月10日 09:08 来源:光明日报参与互动参与互动

插图:郭红松

  “我先问你,去南极干啥?”往返三万公里的船票、机票全部订好,出发前向张宇讨要他数年前的小说《对不起南极》时,想不到他会这样问我,想不到还把我问住了。

  是啊,这件事是匆忙决定的。在北京偶遇老友,得知酷爱摄影的她们筹备好了南极行程,据说已经做了两年“功课”,那条船有着天生的探险基因,是人类第一个抵达南极的英雄阿蒙森驾驶船只的二代型号,吨位与旅客人数最安全最适合登岛……

  而我,当时还在为承诺的书稿因故没有按时完成紧张度日。然而一切又那么诱人:熟悉的旅伴、专业的摄影师、英语流畅的室友,还有一位资深医师加入,用朋友的话说,你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团队。

  可是这些,都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想到,当我从北京起飞,经停巴黎戴高乐机场,越过大西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再转程到达被称为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登上前进号邮轮的第二天,答案就犹如眼前没有边际的海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涌入脑海。

  他为游客擦鞋,有一座冰川以他的名字命名

  当下,探访南极的路线越来越多,判断优劣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登岛次数。我们乘坐的挪威前进号邮轮,由南纬50度逐渐进入60度,不但能欣赏正值夏季的南极诸岛景色,还能逐渐适应船上生活,然后再进入低温浪大的南极深处。上船第三天,我们就分小组换乘冲锋舟,踏上了西点岛。

  从南极带走的只能是记忆,留下的只能是目光,严格的法规使上船下船时防水靴的清理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消毒池自助清洗,高压水枪喷洗,最后,船舱入口处设专人清理鞋底。当我背转身抬起脚底的瞬间,瞥见的是一头银发,坐在矮凳上为大家擦鞋的老人露出和善的微笑。我却不自然起来,早听说北欧劳动力缺乏,飞机上遇见“空叔”“空姨”不足为奇,但是要把沉重的鞋底伸向一个老人,还是觉得挪威这家公司用人不妥。

  船方丰富的安排,让初次远航的新鲜感很快淹没了这个细节。参观顶层的舰桥、七层的音乐厅、最底层的轮机房、与全体船员见面,最后来到四层。相较其他位置,这个空间最宽敞平稳,餐厅、公共聚会区域、共用通讯办公区域、小商场都在这一层,两侧的落地窗前,摆放着沙发茶几,坐在这儿向外望去,航行中的大海一览无余,是大家喜欢的去处。

  四层最中间区域,安放着环形台面,每天的行程路线、登岛须知、岛上动物植物介绍、事项通知甚至客人丢失的物品,都摆放在这里按需拿取。在这个人员流动最多的地方,我发现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墙上,张贴着一些人物照片和说明。一幅幅看过去,竟然发现最醒目处展示的面孔有几分熟悉,仔细辨认,竟然是船舱入口那位擦鞋的老人!不可阻挡的职业好奇心,让我马上请来同行的英语极好的喻女士。“这是咱们船上探险队队员介绍。”我急不可耐地指向属于老人的文字。

  “布鲁斯·莫尼亚,‘莫尼亚断崖’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南极洲干旱河谷的一个基岩地貌,他已经进行了50年的冰川和海洋地质研究。他拥有地质学、海洋地球物理学和冰川沉积物运输的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2019年,他被授予探险家俱乐部的洛厄尔·托马斯奖,以表彰他在科学探索和研究中的职业成就。布鲁斯目前的调查涉及使用天基、机载和地面遥感、摄影技术来记录快速变化的地球表面特征和过程,尤其是迅速消失的冰川。布鲁斯撰写了四本书,并撰写了400多篇专业文章、摘要、地图和报告。”

  其他探险队员的简历,也都颠覆了我对探险队员这个职业的认知:有地球科学硕士、自然地理硕士、生物学学士、鸟类专家、《国家地理》杂志特约摄影师……

  震惊之余,我千方百计将布鲁斯博士和我的英语旅伴约到了一起,在落地窗下,在南极海万顷碧波之上,一个人对至美至纯的执着追求,梦幻般展开。

  他出生在俄罗斯一个姓氏叫“闪电”的家族,全家人都热爱大自然,妹妹是一位地质学家。他从1965年6月开始对冰川感兴趣,起初是从卫星图上进行跟踪,研究变化。后来,他发现了许多卫星图解决不了的问题:许多冰盖直接断裂,推到海里的那部分无法计量,冰川融化速度自近代以来日益加快。但许多人并不相信他的结论。于是,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寻找冰川最早照片,实地拍照进行直观的对比。为此,他移民美国阿拉斯加。

  “那里有世界上最集中的冰川,我到现场也最快捷,在家里吃过早餐,就可以飞安克雷奇,晚上就在研究地了!”布鲁斯有着随时流露的幽默。

  为此,他与阿拉斯加国家公园一个基金会合作,对方为他提供船、驾驶员和住宿地。这个研究吸引了他45年,至今依然孜孜以求。

  所有工作都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很不容易。老照片需要反复寻找筛选,过去图书馆、大学都没有这个分类,要从有关书籍、报刊中搜集比照,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尔后,到这张照片最初的拍摄地,找到最明显的参照物,尽量用当年相同的照相机,把最新地貌拍出来。因为当年的照片大多是风景照、明信片,找对角度非常非常困难,经常需要花一个星期、一个月在同一个地方绕弯徘徊。他曾连续四年去同一个地方,每次都待两周到一个月,最终才找到最准确的标志物。要知道,这些地方自然环境极其恶劣,他曾经与一只北极熊搏斗,后来发现那是一只几乎没有一点脂肪的病熊;还有一次,巨大的冰山断裂毁掉了营地,他凭经验让冲锋艇加速才死里逃生……

  在布鲁斯的电脑里,我看到了这些来之不易的照片。仅凭视觉你就能清晰地看到,当年那些穿着白色铠甲的大山,是怎样逐渐只剩下一件白上衣、一顶白帽子,最后成为蓝天下黑色的凝固。布鲁斯建立了自己的数据库,从240座最早的冰山、175个研究点得出冰川的融化速度及其对气候、人口迁移影响的准确数据。

  2019年,他被授予美国功勋科学家称号,白宫为他和其他获奖的科学家举办了三天的庆祝活动。

  然而,还有很多人拒绝承认环境变化带来的灾难性影响,布鲁斯忧心忡忡。由于他参加的基金会不能提供研究南极的经费,于是他选择了这条邮轮,报名参加船上的探险队,“我的主要任务是考察冰川情况,决定游客能否登岛、走哪条路线最安全,晚上为游客讲冰川学常识,当然,还要根据队长安排,干一些船上的杂活。我会尽快向国家自然基金会提出考察南极的申请,用更多的事实,让大家坚信是人类的活动破坏了世界原来的样子。”

  我的目光从布鲁斯电脑上的图片移向深不可测的大海,此行有幸,与一位功勋科学家同行,去看地球最初的样子!

  最高奖赏:“体验不可言状的美”

  碧绿,鹅黄,褐色红……没有想到,南极探险的第一次登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春天的画面。

  国内立冬正好是南极洲立夏,此时的南极与想象中极地的万物肃杀相去甚远。那绿草、黄花簇拥成团,草看不到茎,花看不见叶,近前,才看清楚那大团的颜色都由细小组成,花瓣极小、草叶细长,成片的红色更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它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给岛屿泼洒出亮色。岛上树木种类非常单一,印象中像中国的柏树那样,叶子细碎肥厚浓绿,成片生长,没有一棵枝干笔挺,而是都朝一个方向倾斜,显然与常年风向一致,许多被吹倒在地,依然顺势生长,与草地相连,在极地顽强地绽放着美丽。

  这就是极地的春天,人们裹着厚厚的防寒服置身冷风包围的春色中。

  下雨了,夹杂着细细的雪粒,沿着探险队员的路标,我们看到了又一片蓬勃的生命。通向海滩的山坡上,无数企鹅在岩石上集聚,尽管我们已从头天晚上的船上课程中知道这是跳岩企鹅,但还是被它们灵活中透出的笨拙萌到了。为了把食物和作为铺垫的碎石送给正在孵蛋的伴侣,它们在岩石上跳上跳下,一不小心就失足滑落,可肥胖的身躯能够瞬间敏捷翻起,又摇摇摆摆地决然前行。还有在旁边草丛里筑窝的白头信天翁,黑色翅膀白色头颈,如果不是偶然从羽毛中探出粉红的尖嘴,几乎难以和企鹅区分。

  当你沉浸在眼前的一片呆萌可爱中时,还会有一种异样的体验。哦,是这些动物的旁若无人!即使遵循规定站在探险队员标注的记号之外,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过一米之遥,可这些动物没有一点受到惊扰的样子,照样笨拙地跳跃、安静地趴窝。那些随时可以飞翔的信天翁,甚至永远保持着自己感觉舒服的姿势,有的露出一只脚丫,有的把尖嘴探进翅膀。它们毫无戒备的样子,让一位摄影师朋友哭笑不得:“我拍了一群瞎鸟,它们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我却陷入了沉思。自然是什么,就是写在大地上的自由和平等,万物遵循自己的习性规律,适应和共享这个星球的馈赠,生灵之间没有高贵卑贱,只有按照自然法则生存。接下来的航程中,我看到了追逐冲锋艇浪花的成群白海豚、与游轮齐头并进的座头鲸、密密聚集的上千万只企鹅,我看到了在南纬60度极寒中漂浮的随光线变换颜色的浮冰、随时可能坍塌的巨大冰川……我不再惊异,只有贪婪地去欣赏,拼命地去记忆。

  也是那时那刻,我理解了采访这次航行的船长时,他那句难忘的回答:“我的最高奖赏是许多来信,乘客从世界不同地方告诉我,他们体验到了一种不可言状的美。”

  与船长交谈并非易事,为此,我写了一封申请函,并且呈上准备了解的问题,其中有两个我认为比较重要:“在过去的年代里,许多人到南极是为了通过探险成为英雄,如今你带领我们普通乘客来到这里,你认为我们此行的意义是什么?你的船长生涯里,得到的最高奖赏是什么?”船长用那句话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

  奥莱·约翰·安德里亚森船长出生在挪威一个航海世家,父亲当过船长,妻子和哥哥现在都在船长岗位上,“我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的理想是当船长,她正在学习和考试,准备将来和她的父亲一样。”他展示了自己腕上的一块金表,拥有50年航海经历的人,才能得到政府颁发的这一纪念品。如今他已经当了30年船长,50次穿越号称死亡地带的德雷克海峡,我能掂量出安德里亚森话语的分量。

  午夜阳光是南极特有的极昼现象。天气变化让24小时高悬的太阳发散出不同的光芒,在浮冰集中的天堂湾海面,你会看到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反射出奇异的色彩,蔚蓝、橘红、深紫、金黄,那些不知漂浮了多少日子、从哪座雪山崩坍下来的千年造化,在海浪冲击下形成人工无法锻造的形状,随着冰层的厚薄显现不同的色彩。于是,儿时的玩具万花筒中的景象在眼前放大,各种色彩与我们乘坐的冲锋舟溅起的浪花交相辉映,转瞬即逝,梦幻?童话?比梦幻真实,比童话美丽!

  极地露营,真正勇敢者的选择,然而并非每个游客都有机会。除了身体素质要求,还要英语流利、会游泳,要离开大船、离开冲锋舟,在冰天雪地中自己安扎帐篷。当我迫不及待地追问旅伴的体验时,他第一句回答是“无法言说”,那种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安静,仿佛在真空里,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不,觉得自己也消失了,还有夜空,从未见过的颜色……

  我被感染到了。真的有一种感觉无法描述,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

  原本可以是那只鸟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极地之行,发现高尔基的《海燕》里,竟然会有浪漫中的真实。

  大西洋是群鸟的天堂,它们自由的身姿,是极地航行的一大风景。海上度过的20多天日子里,看到鸟儿最多的时候,是天气最糟糕的时候。南极的夏季气候多变,阳光灿烂的天空,瞬间就会被大雨冰雹雪花替代。那个时候,就上甲板吧,凭着船上课堂提供的图片,能认出雪白的是雪海燕,黑色的是北极鸥,黑白相间的是贼鸥,它们在黑色的波涛之上舒展着身姿,闪电一样疾飞,巡逻一样翱翔,时不时拍打水面钻入海涛,风雨雪花的衬托下,越发显示出自在从容。

  极地动物的生存能力极强,一小堆碎石便是企鹅的巢穴,一丛野草栖息着信天翁一家,海豹更是随意,沙滩泥沼上到处可以看到它们呼呼大睡的身躯,尽管探险队事先设置了路标,行走时依然需要处处留意,不留神,手杖触到的那块大石头就会探出乌溜溜的黑眼睛。有一次,一只海豹居然在探险队携带的物品包裹堆上睡着了,大家离开时,那家伙老大不情愿,随搬运行李袋的队员来到海边,又跳进海水追赶冲锋艇,我想,它大概平生第一次安卧在如此柔软的物体上酣睡。

  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为了探访这个星球最后的美丽,我们来了,乘坐着火与电驱动的钢铁大船,包裹着厚厚的防寒防水服装,带足各种防治药丸,甚至,我到最后才明白,每次登岛时,探险队带上岛的那些包裹,是为了防止气候突然变化,足够百人享用三天的物资……我们尽其所能,在甲板上看飞鸟,观鱼群,在探险队员带领下和企鹅海豹合影,然而,我们无法企及的水的深处山的远处云的高处还有什么?答案在它们那里。它们能够在碎石上筑巢,在草窝里育儿,在浮冰上游戏,在天地间飞翔!

  南极归来,整理这些文字的时候,小区门口已经有了严格限制外出的各种设置,那个叫冠状病毒的看不见的生物,把叫做人的我们逼进家里,赶进医院,夺走我们的生命,有学者发出这样的警示:不是自然侵犯了我们,是我们侵犯了自然……

  是的,我们拥有哲学艺术历史科学,拥有值得自豪的创造力,然而所有的进化,在生命的极端挑战面前,在大自然的无限奥秘面前,都会显示出无力和苍白。于是,在南极的岛屿上,至今保存着熬制企鹅油的大锅、捕猎鲸鱼的机船、囤积鱼油的巨大铁罐,让耻辱永远警醒人类;于是,拜访南极受到最严格的约束,从各种国际检查机构的制约,到我亲历的限制登岛人数、上下船冲洗鞋子、专设房间为衣物吸尘等措施……

  我们千方百计,就是要保护地球原来的样子,我们不远万里,就是要体验自然和生命和谐的最初,就像我们保留儿时的照片,珍藏初恋的情书,牵挂家乡的老屋……

  于是,当船长安德里亚森又一次成功避开德雷克的风暴,把前进号稳稳停靠在乌斯怀亚港湾,准备离开我们依赖的这块海上陆地时,我把内有探险队员、摄影师雷曼作品的优盘装进了行李箱。挑选最多的图片是一只只姿态各异的飞鸟,今生,我会永远致敬生命的本源,在梦里飞翔。

  (作者:刘先琴,系本报高级记者、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田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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