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文化馆的九个剧场里，一出只有两名演员的戏剧正在进行最后的联排。悠扬的法国香颂在剧场里弥漫开来，一个女人执着地闯入一个男人的生活，在谎言和真实、试探与真情的交错中，灵魂的无限接近后是无可避免的互相伤害……导演静静凝视着这出现代人生活的寓言，间或一个眼神或是轻声的一点提示。他就是曾经写出《鸟人》、《厕所》，《活着还是死去》等生动刻画众生百态、被称为“本世纪为人生戏剧最后一位作家”的过士行。此番从编剧到导演的第一次角色转换，过士行为何选择了一出与自己以往风格大相径庭的法国经典剧作？带着些许疑惑我开始了采访。

　　中国人在情感的处理上比较粗糙

　　吴萌(以下简称吴)：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想法自己导一部戏的？

　　过士行(以下简称过)：其实很早以前就有了，大概在1998年，10年前，那时候想的还是自编自导，但是做自己的东西就像是自己给自己理发，不一定理的好。这次最开始的时候是郑铮拿来一个剧本希望大家合作一部戏，我觉得本子不行，就拿出这部法国经典剧作《备忘录》，给大家看了都觉得剧本不错，也都鼓动我做导演。这出戏风格非常朴实，但对于人生的体验很深，语言建立的东西非常牢固，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演出都不一样。剧本很细致，对表演的要求就非常高，我对抠表演很有兴趣，也就决定试试。

　　吴：其实从您的以往剧本看，您的个人风格是非常鲜明的，包括您京味十足的语言，群像式的人物展现，好像和这个戏是非常迥异的。

　　过：这样的剧本类型是我的剧作中欠缺的，也是我达不到的，所以我要排这个戏。对人的情感的深度探索，是我以往剧本创作比较回避的。我的戏基本是倾向观念的，注重思想性。我不太写情感戏，因为我觉得中国人一贯在情感的处理上比较粗糙，找不到相应的类型。或者说在我的人生体验中，没有这么深的体验，没有西方作家对于两性情感表达得这么细微深入。所以拍这个戏的过程也是对自我的一个提升吧，对人的认识、人的情感的了解都是。

　　吴：您在做编剧的时候也会经常盯戏，您觉得做导演的状态和做编剧时有什么不一样？

　　过：做编剧盯戏往往就关注局部了，导演不一样，要做的事也和编剧正相反：编剧是要晕进去写；导演需要清醒，要跳出来，你要想用什么方法才把这个戏立体地呈现在舞台上，包括你用什么样的景，什么样的光，用什么样的演员……做编剧是非常孤独的，非常劳累，坐在那写，直到把自己耗干。做导演的话，演员这些都是活的东西，是有生命的东西在刺激你，也是一项集体的工作。

　　这不是给循规蹈矩的人看的戏

　　吴：您开始讲到，是《备忘录》的剧本打动了您来执导这部戏，经过这段时间的准备和排练，您能再详细谈谈呈现在舞台上的《备忘录》是怎样一部戏吗？

　　过：《备忘录》表现的是社会里人的情感上的一种困惑，人的迷失，找不到自我，也是现代生活一个特征吧。这不是给循规蹈矩的人看的戏。马克思就曾经预言过家庭的解体，现代化大生产，现代社会的文明，就是把家庭给碾碎了。人口的流动和生活的变动。包括社会商品的销售方式，连房子都是分期。你现在不能想象我们过去买一件家具是要用一辈子，要传家的。现在，人所拥有的东西，包括财力，包括他的精神情感，都没有作为一生的储备，就是在他最寂寞，最需要一段情感的时候，情事就发生了，过些日子工作来了生活境况变了就又没有了，这是很残酷的，这就是人的迷失。过去人的悲剧是只能选择一次，或者父母包办，或者各种经济政治原因，选择错了就错一生。现代人是可以自由恋爱了，但人自身也好，外在环境也好，又是不断变化，方方面面的压力来了以后，你就一次一次选错，最后麻木。这个不能从道德的层次来看待，这也不是一部道德说教的戏。我们这次做《备忘录》也会非常忠实原著，包括舞台设计，灯光，配乐都不会是那种很炫、很多花哨的设计，就是希望观众可以静下心来欣赏一部经典的演出。

　　40年前的法国戏，现在的中国人有共鸣

　　吴：我看到《备忘录》的创作时间是1968年，40年前的戏放到今天来看却非常的契合。

　　过：对，非常合适，可能再早十年我们都不理解。因为那个时候中国房地产还没有开发，中国人还没有私人空间，往往是几代人住在一起。

　　这种事你都不知道。现在有了所谓单身贵族，他们都有自己的住房，像这个戏里的男人，他表面上很有规律地生活，白天上班，晚上泡妞，但他已经没有新鲜的体验了，感受力比较弱，情感是处在一种亚健康的状态。可以看到和现在白领阶层生活状态很相似，所以这个戏现在演，才能够产生共鸣。

　　吴：“备忘录”作为这部戏的名字，在这部戏里扮演怎样的角色，是非常有象征意味的，是这两人扑朔迷离关系的谜底，还是仅仅作为男主人公过往134个女人的情史纪录？

　　过：“备忘录”我觉得具有反讽意义，就是该记的都没记，最表面的都记下来了，反而最本质的都忘记了。这部戏也是非常开放的，不是给我们一个完整的答案，有各种可能性。这个戏好就好在它没有把这个写死，留下好多疑点，比如这个女人可能带有某种目的性而来，他们两个人可能过去好过，又忘记了；也可以女人有过类似的经历，见到男人就有了某种熟悉感，有多种可能性，因为像这样生活的人在巴黎肯定不止他们俩。

　　吴：那您怎么看待国内表达这种个人情感的戏？

　　过：就我目前所见，表达个人情感没有这么深的，一种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已经接近我们了。在这种生活中的人他们是怎么过的每一天，他们以后决定怎么样？我们可以看看这部法国经典作品是如何表现的。写这类东西欧洲作家特别擅长，比如伯格曼的《婚姻风景》，乔伊斯的《逃亡》都是描写这类情感的大师级作品，这些作家本身的婚姻情感经历就非常复杂，所以他们的感受非常深入。

　　艺术求不同，千万别扎堆

　　吴：这部只有两个人的戏，在演员的选择上是怎么考虑的？

　　过：选演员还是有困难的，因为我以前没做过导演，没有什么演员的储备。做编剧的时候只是建议给大导适合用哪个类型的，他们做戏长了，合作的演员也比较多，比较有资源。现在你也知道演员是没档期的，可能他一年都订出去了，抽空来演话剧又不计报酬的就很少，还得能演，适合这个戏的就更少。后来是林兆华导演推荐的赵立新，男演员的问题才算解决了。他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他身上有那种自由的东西，在舞台上非常有激情，也有情感，他的舞台节奏感很好，台词也好，而且他有很多年演出国外经典剧作的经验。我们国内女演员的资源也有限，我们不像法国的女演员，都非常靓丽，搁在那就打人。这个戏的女主角设置又是40多岁，妩媚入骨的那种，郑铮演得还是比较投入的。

　　吴：去年是中国的话剧百年纪念，戏剧界也有非常多的关注，来自官方，来自民间，也有非常多的演出和纪念活动。现在盛宴过后，您会不会感觉到戏剧界有种繁华之后的冷清？

　　过：没有，我从来就没对这个百年寄予什么热望，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固步自封，闭门造车，应该看看世界戏剧在一个什么水准上。我们现在的现实主义是伪现实主义，先锋是伪先锋，都是在装。我觉得真正的好戏是能触动人的，不能一窝蜂，比如现在搞笑全搞笑，主旋全主旋，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应该是各种风格，各种各样的人在表达自己不同的感受才有意思。

　　吴：是这样，像我看的最近的戏剧演出，有一种越来越热闹的趋势，都向《疯狂的石头》风格靠，包括麻花系列也是一年一部。可以理解现在人的生活有很多的压力和负面的东西，很多观众走进剧场也是希望获得放松，暂时脱离日常的紧张状态，您又是怎么看待目前这种观众的心理呢？

　　过：中国人历来喜欢热闹，这是无可厚非的，包括我过去的戏也是比较热闹。但其实观赏的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剧场被这种娱乐搞笑的戏垄断太长时间了，这种氛围会让观众丧失基本的审美能力。我现在就是想向剧场输入这种非常安静的、有品质的东西，希望观众能慢慢喜欢这种戏，看完后在情感更深的层次上有所触动。我这人比较喜欢反着做，如果特别平静的时候，我就愿意做点热闹的，一片喧哗中我反而要选择比较平静的。我觉得大家别扎堆。

　　吴：这次导演的经验对您今后的戏剧创作会有什么影响？接下来您会继续完成《尊严三部曲》的第三部吗？还有在别的领域比如电影方面，作为《太阳照常升起》编剧之一，您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过：对，我得把第三部写完，其实第三部已经写了又搁下了，因为要排这个戏。通过这个戏也感觉自己的作品比较粗糙，要写得再细致一些。这次对剧场也有了更多了解，像灯光的运用，布景啊，再创作会更多结合剧场的特点。电影我基本不考虑了，电影应该是更年轻的人做，而且电影需要很多的资源，比如财力，创作班底……这些我都没有。电影剧本的创作也是以导演、制片人为主的，他们有什么想法再找编剧来写，这我就不适应，因为之前写话剧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之后再找导演来排。话剧这地儿我比较熟，还是继续享受戏剧吧。

　　(《备忘录》将于10月11日至11月2日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

　　(吴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