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旁观者清。但旁观者如果爱说实话，善挑毛病，就可能让人讨厌了，德国汉学家顾彬就是一位这样“讨厌”的洋老头。他去年就曾说过，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里有不少垃圾，结果让中国作家很不受用，进行集体反击，骂了他个狗血淋头。其中最著名的反击观点是:文学垃圾也是繁荣。

　　最近，这位“乌鸦嘴”又大放厥词，尖锐批评说“中国当代作家最大的问题之一，我觉得是不知疲倦，写完了一本以后马上写第二本，每年都能出新作”，“德国小说家四五年才写一本”。

　　他自己还现身说法，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从搜集资料到最后成书，整整用了35年时间。他这当然是个特例，即便是在德国作家中速度也太慢了，幸亏他还有别的收入，要靠稿费恐怕早就饿死了。据他介绍，德国作家一天的写作通常不超过一页，作品都不长，通常一百多页，到二百来页已经算长的了。一天写一页也就是一千字左右，确实少了一点，须知，中国作家一天写一万字的多得很，一年出两三部长篇小说的也大有人在，就这还觉得自己写得太慢，写得太少，大家都在比着写，唯恐落后。

　　然而，慢工出细活，这个规律在文学界表现得特别鲜明，作品的质量和影响与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成正比，对谁都不例外，每一件好作品都是精雕细琢磨出来的，即便是天才作家也罢。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一年能出版1200部长篇小说，几乎占全世界长篇小说的一半，却至今未能叩开诺贝尔文学奖的大门，甚至连提名入围的机会都没有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顾彬先生并非对中国文学一概看扁，而是褒贬相见，他评价说“鲁迅的作品就不存在冗长、很多废话的问题。《孔乙己》，《藤野先生》，每句话都进行了很仔细的推敲。所以鲁迅的作品增一字减一字是不可能的。而中国当代作家的书你随便增删段落都没问题”。

　　他说的一点也不夸张。最近，某作家在给基层业余作家们介绍创作经验时就大言不惭地说，写长篇小说的技巧就是要学会写废话，或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或无中生有，东拉西扯。但同样是写废话，有的就像不法奶站的牛奶一样，大量掺水、掺米汤，让人一望而知，那就是低水平作家;而如果掺水牛奶里再加点三聚氰胺，不仅肉眼看不出来，仪器检验也能蒙混过关，那才是高明作家。

　　不知道有多少作家持这种观点，玩这种“技巧”，但废话多则可以肯定是时下许多作家的共同特点，把缩写拉成小说，把短篇拉成“巨著”，就是靠废话支撑的。毫无疑问，废话说得再高明仍然是废话，区别就在于，低水平作家的粗劣废话，往往让人难以卒读，因而常被拒之门外;高明作家的“高明废话”，读着倒还轻松，也不乏机智幽默，但读完后却没任何收获，就像那加了三聚氰胺的牛奶，口感不错，品相颇佳，就是没有营养，最多能给身体增加一点结石而已。看看那些动辄几十万字、几百页厚的长篇小说吧，废话连篇，胡编乱造，作家急急忙忙地写，出版商急急忙忙地出，读者急急忙忙地扔，社会急急忙忙地忘。年复一年，我们都在这样“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知疲倦地写，夜以继日地写，最后却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中国当代作家最大的问题”，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顾彬也只是一家之言，我们姑妄听之。但无论如何，写得太长、太快、太粗，废话太多，肯定是中国当代作家痼弊之一。(陈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