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文学是什么?是月光——中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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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桦:文学是什么?是月光
2009年04月03日 17:24 来源:文学报 发表评论  【字体:↑大 ↓小

  文学与人生——讲不完的故事

  也许有的朋友认为文学艺术很神秘、很深奥。其实并非如此,文学艺术来自生活,生活成就了文学艺术家,就这么简单。作家就是古代说书人的后代,也是说唱人的后代。历来说唱人表达思想的形式就是讲故事。而且我相信故事比理论有力量得多,因为最复杂的故事都要比最简单的理论好懂,也最接近事物的本质,而且耐人寻味。所以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的经典几乎都是在讲故事。我将要讲的故事有些是我的亲身经历,有些是阅读的积累。你们听完这些故事以后就会明白,这些故事有些就是文学,有些几乎就是文学。它们既是朴素的生活,又是隽永的哲理,或者极富哲理。也可以这样说:文学就是极富哲理启示的生活。

  一、《狂生》

  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来自《聊斋》。蒲松龄先生在他的书中直截了当地描写出人间的鬼怪和狐媚,我们却从这本书里看到的是鬼怪和狐媚的人间。《狂生》大约是《聊斋》里最短的故事,说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县官在某县刚刚就职,为了解除寂寞、附庸风雅,很想找一个文人交往。据当地人说,本县只有一位文人,但他非常潦倒,身无立锥之地,非法占住在凋敝的城门楼上,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这位县官不耻下问,和他交上了朋友。于是,他们就开始了诗酒唱和、彻夜对弈的交往。但是,这位朋友有不少毛病,不修边幅,出言不逊,直言犯上。可县官毕竟是官,虽然只有七品,也有些官威,所以经常感到难堪。最后县官终于想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就是把他搬下城楼,入住县衙,委以小吏,而且让他经常包揽词讼,收受了不少红包。于是这位文人的“毛病”就好了。从此,在县官面前俯首帖耳,举止猥琐,开口县尊,闭口首长。最后,连县官都对他渐渐失去了兴趣,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文人了。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最小的篇幅却具有最大思想容量和回味无穷的幽默。

  二、贝多芬对我说

  1966年,“5·16”通知一传达,我就和许多知识分子立即被隔离了起来,所有的自由都被剥夺。有一天我偶然发现,塞在枕头下的半导体收音机居然还有电池。可是在24小时目不转睛的看管之下,能冒险吗?但我思考再三,还是冒险了。偷偷用被子蒙着头插上耳机一听,才知道全世界正在纪念贝多芬逝世一百四十周年。我大胆地偷听了整整七个夜晚,一直到电池微弱得发不出声音来才作罢。好一阵子我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挂着偷听天堂之声的幸福,使得看管人员十分诧异,多次审问我,是不是有人给我私下里通风报信?虽然我矢口否认,心里却很得意:是的,的确有人给我通风报信,那个人就是贝多芬!贝多芬好像对我说: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堡都是可以被摧毁的;而看起来很娇嫩的人类的文化成就,却难以摧毁,例如文学、美术、音乐、戏剧,承载着它们的只不过是纸张、乐器、画布之类。无论多么大的权威,无论有多少人参与焚烧、掩埋,都只能显示出摧毁者们的狼狈。

  法国已故女作家、新小说派的旗手——娜塔丽·萨略特在生前曾经对我说:“最终,在中国文化大革命中被损毁、被践踏的人类文化结晶,一定还会重新回到中国人的生活里来!一定!”今天中国的现实不是已经印证了吗?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长久长久的、人类痛苦生活的结晶。

  三、ob

  “文革”的第五年,武汉,大年夜。在湖北艺术学院的大院里隔离劳动的我,并不知道那天就是大年夜。我安装完浴室里的蒸汽水管收工回来,夜色中,一个人从树丛中突然走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仔细看,才认出他是著名的双簧管(ob)演奏家张问仁先生。我们并不认识,对于他,我只是一个路人。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被关起来。他一把拉住我就往他家走,我告诉他,你认错人了吧,我是不能和任何人接触的。但是,他好像没听见我的声明,他说:今儿是大年夜。啊!今儿是大年夜!?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夜呢?他说着一把就把我拉进他的房间,让我在他唯一的一张破沙发上坐下。他的妻子正在下饺子。我立即被人和火炉的温暖拥抱得一阵眩晕。接着,他把一碗饺子和一双筷子塞进我的手里。我用泪眼看着他,说不出话,也无法下咽。使我非常惊骇的是:他却在一节一节地接他的双簧管,接好以后,竟然肆无忌惮地为我演奏起舒伯特的小夜曲来。我立即打了一个寒颤,因为那时演奏外国古典乐曲的结果是要招来灭门大祸的。他当然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停顿了一下,安慰我说:“不怕!我已经彻底解放了!他们不会来管我……”“不会来管你?”我的眼睛一定睁得很大。“因为我得了癌症。”他好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爽朗地笑出声来。第一个饺子好烫!一直烫到我的心里。我吃完饺子,他对我说:“文学艺术大师因他们的作品而不朽。我很欣赏一位作家的一句话:如死一般强!”不久,张先生就因为癌细胞转移去世了。听说他经历了那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死后却笑容满面。真正的艺术家,无论生活有多么痛苦,他都能在黄连里咀嚼出其中的甜美来。如死一般强!他活的是何等的潇洒啊!生活既是如此的艰辛,又是如此的美好!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人类在生存磨难抗争路上的一颗星。

  四、翻越大雪山的理由

  1982年6月,时隔三十年,我再次回到香格里拉,那里已经有了公路。但我在香格里拉城,怎么都找不到我第一次访问香格里拉的两位年轻的藏族伙伴培楚和甲错,他们曾经有半年多的时间,和我在一起骑马在金沙江两岸游历,做我的向导和翻译。

  一打听,他们都被派往穷乡僻壤去参加地名普查去了。甲错在一个道路还深深地埋在雪里、无法到达的区里,甚至还没有电话,最终没能见面。培楚在德钦城,这些日子,白马雪山大雪,无法翻越,但有电话。我立即要通了培楚的电话,当他接到我的电话时,不容商量,对我说:“我现在立即找一辆车从德钦出发,你也立即从中甸出发,我要马上见到你。”“可听说白马雪山过不去呀!”“过不去也要过,我们在路上碰头,碰上为止!”说罢他就放下了电话。我立即从军分区找了一辆吉普车就匆匆上路了。在中途一个小镇上,我看见街道上至少滞留了一百多辆大型卡车。那些司机听说我们要过白马雪山,纷纷向我围过来,个个都把舌头伸出来,问我:“急着翻越白马雪山,什么理由?”我回答说:“没有……没有理由。”“找死!你会飞吗?”“不会。”最后,他们像面对一个疯子那样从我身边走开。我沮丧地从车上跳下来,坐在一个小酒店里为白马雪山那一边的培楚担忧。滞留在雪山上的他现在平安吗?雪封山是看不见路的,万一翻了车,就是万丈深渊。无望的等待让人心烦意乱……

  忽然,所有闷坐在酒馆里的司机们,都被一种从街西头传来的声音所吸引,起身走到街心。等了一会儿,我才听清是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声音。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近,人们看见一台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开进来。拖拉机上跳下一个小老头,司机们拥上去问:“你是从白马雪山那边过来的?”他回答说:“是呀!难道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你怕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吧!”司机们一片惊叫。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小老头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培楚。我迎上去,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呜咽了许久。在小酒店,他从腰里掏出酒葫芦,我们和着泪水喝了几碗青稞酒。我搂着培楚的肩膀,对那些围着我们的司机们说:“你们不是问我,什么是我要冒险翻阅雪山的理由吗?这就是理由!”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在雪山背后的一朵盛开的鲜花,它的名字叫情。

  五、不死花

  虽然我是那样重视对文学的守望,也很努力。但年华已逝,最后能够留给未来的怕是只有一些枯黄的落叶,它们只能发出最后的叹息而不再是慷慨悲歌了,这是自然的悲剧。

  我记得,1986年秋天,我和几位中国作家出访苏联,在顿河边的峭岸上,拜访了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肖洛霍夫的故居,他曾经给苏联文学留下了一部最后的经典——《静静的顿河》。正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这部作品描写苏联内战时期顿河哥萨克的命运和生活,但他没有把敌对双方任何一方作为立点,而是站在俄罗斯全民族、甚至是全人类的高度。作家如果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他作品的寿命也就会更长些。立点和寿命是成正比的。

  那天,我们在肖洛霍夫亲人们陪同下给已故作家扫了墓,他的墓地就在他家的后院里。夜里,我久久地在顿河边徘徊,在阿克西妮亚和葛利高里的氛围里呼吸着顿河草原上秋天的芬芳。正因为肖洛霍夫把爱无保留地给了读者,读者也把爱无保留地给了他。

  在我们离开维耶申斯卡雅的那天早晨,正在机场上等待起飞的时候,突然,肖洛霍夫的小孙子沙沙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沙沙捧着满怀的干花。沙沙对我们说:“奶奶让我送来的,这是顿河草原上的花朵,它的名字叫不死花,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花。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在他的棺木里铺垫了很多这样的不死花。奶奶说,把这些不死花分送给中国作家们吧!这些花朵在顿河的春天里开放,即使是到了严寒的冬天也不会凋落,它们是不朽的文学的象征。”我接受了一束不死花,但我立即用花束捂住了自己的脸,因为我像孩子那样哭了。我还能给这个冷暖世界留下一朵不死花吗!?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生命对梦境的一种追求。

  六、月光

  这是一则佛教的禅话,禅话讲的往往是世俗生活中的事。说的是,一位禅师独自在一座高山上结庐苦行。一个贼人每每看见禅师下山、上山,总是精神矍铄、从容不迫、步履安详、平和自信。贼人想:这是豪门巨富的仪态和神情啊!于是,贼人等那禅师再下山时,立即潜入禅师修炼的茅庐,而茅庐内一览无余,搜遍每一个角落,却寻不出一文铜钱。这时贼人才知道那位禅师最大的财富大约就是他手里的钵了,难道那钵是金的?此时,那只钵已经被禅师托在手里讨布施去了。贼人只好溜出茅庐,在他刚刚要溜走的时候,禅师正好踏歌归来。禅师指着自己的茅庐笑问贼人:

  “小哥!你见过如此清净的茅庐么?”

  贼人答曰:

  “俗话说‘家徒四壁’,上师您连一面墙壁也无有,这地方您怎么能住得下去呢?”

  禅师说:

  “不!小哥!你哪里知道,我很富有啊!你难道真的没发现我的财宝吗?”

  贼人急忙问:

  “上师!您的财宝难道埋在地下不成?”

  禅师摇摇头说:

  “不!大地是为了孕育种子才存在的。”

  “是你手中的钵,难道它是黄金铸造的?”

  禅师用手指弹着钵对他说:

  “是用木疙瘩挖的,不值钱。”

  “那您的财宝藏在哪儿呢?”

  “我的财宝就在地面上啊!”

  贼人大为惊异,说:

  “人们都说我有一双贼眼,向来尖锐,素为远近人等所频频称道,星光下一根绣花针我都能找到,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禅师指着自己的脚下说:

  “看!这就是我的财富呀!你怎么会没看见呢?”

  “弟子有眼无珠,实在是没看见。请上师明示。”

  禅师用手指着脚下的大地说:

  “我的财宝就是我脚下的月光啊!”

  “月光?”贼人茫然四顾。

  “是的,你的脚下不是也有吗!人人脚下都有一片月光……”

  文学是什么?是月光。(此文为作者日前在上海东方讲坛的演讲,有删节)

  白桦,1930年生,作家。主要著作有长诗《孔雀》、诗集《我在爱和被爱时的歌》、长篇小说《远方有个女儿国》等。

【编辑:张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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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巴人的原贴:
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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