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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朗:属于我们的《牡丹亭》
2010年04月12日 09:57 来源:人民政协报 发表评论  【字体:↑大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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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春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开设了《经典昆曲欣赏》课程,这不仅恢复20世纪初,由吴梅、俞平伯等诸位先生在北大创立大学昆曲教育的老传统,而且赋予昆曲艺术在学术上之新定位。课程延请白先勇、张继青、王童等两岸三地著名的昆曲大师、导演、演员“案头”与“场上”并重,向21世纪的北大本科生们开启了他们的昆曲启蒙教育……在第一节课上,白先勇说:“太美了,我最喜欢听的就是你们这句话”,北大的学子们当即在课堂大呼,太美了!

  属于我们的《牡丹亭》

  演讲人:叶朗

  演讲人简介: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文化产业研究所所长、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常务委员。主要著作《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国小说美学》、《现代美学体系》、《胸中之竹》等。

  国学的昆曲缘

  1917年,吴梅到北大任教,先后开设古乐曲及有关词曲、戏曲诸课程,揭开了北大与戏曲结缘的篇章。其后以吴梅——俞平伯——吴小如为代表的几代师生更是成就斐然,对昆曲和京剧艺术的贡献功不可没。

  俞平伯曾受教于吴梅教授。当然,俞习昆曲也是受其夫人许宝驯女士的影响。俞平伯不仅向吴梅学习词曲文学理论与创作,还学唱昆曲。1929年俞平伯在北大任教的同时,也在清华讲授《清真词》、戏曲与小说。1935年春,俞平伯等人正式组织成立谷音社,聘请吴梅为导师,俞任社长。此后两年,该昆曲剧团上演100多折,超过了当时专业昆曲剧团上演的剧目数量。

  吴小如教授于1945年成为俞平伯先生的入门弟子。吴关于戏曲的述评极为广博、细致,从20世纪30年代就写戏评及其演员述评,至今已有约60年,洋洋洒洒70余万字。

  上世纪90年代,一批热爱京昆艺术的北大学子组成北大京昆社,聘请北方昆曲剧院的张卫东先生为艺术指导教师,排练演出的剧目有《锁麟囊》、《凤还巢》、《二进宫》等。

  近几十年来,诸多京昆名家都曾到北大献艺并与师生交流,无一例外地都受到热烈欢迎。

  汤显祖的《牡丹亭》,情的世界

  我的演讲题目是《属于我们的〈牡丹亭〉》。“属于我们”的这个概念是从黑格尔的哲学里面引过来的一个词,我也从我的角度解读一下汤显祖的《牡丹亭》,一直到白先勇的《牡丹亭》。

  意象是中国美学核心的概念,在中国美学看来,艺术就是意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认为艺术作为一个意象世界,它有很多特点,其中之一是艺术作品的内容。但是美学一般讲意蕴,艺术作品的意蕴,就是它的内容,它很难用逻辑判断和推理的形式表达。比如《蒙娜丽莎》很难用一句话说出来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在笑?你必须直接感受,审美活动强调直接性,当下直接的感受,这个当下、直接非常重要。因此,艺术作品的意蕴带有某种宽泛性、不确定性,因而带有某种无限性。

  有人问爱因斯坦对巴赫和舒伯特怎么看?他给了几乎同样的回答,他说,“对巴赫毕生所从事的工作,我只有这些可以奉告——聆听、演奏、热爱、尊敬。”热爱他,尊敬他,同时他说“并且闭上你的嘴”;“关于舒伯特,我只有这些可以奉告——演奏他的音乐,热爱并且闭上你的嘴。”宋代哲学家朱熹也说:“(《诗经》)此等语言自有个血脉流通处,但涵泳久之,自然见得条畅浃洽,不必多引外来道理言语,却壅滞却诗人活底意思也。”你不需要反复地涵泳它,就可以体会它内在的意蕴,不要拿很多语言道理来分析它,这会把诗人本身活的东西给扼杀了,朱熹讲的跟爱因斯坦讲的是一样的,这是欣赏艺术的道理。

  这是中国美学艺术上一个很重要的看法,所以我刚才讲,艺术作品在社会上为什么有特殊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艺术意蕴的宽泛性、多义性,某种不确定性和无限性,美感和丰富性。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写过几个字“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彰”就是照亮,美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美的,而是用人的意识发现它,照亮它。

  我们用这八个字看艺术作品,可以从两层意思来解释:第一,艺术作品必须有欣赏者的阅读、感受、领悟、体验才能显示出来,这种显示是一种生成;再一层意思,一部艺术作品,经过人不断体验和阐释,它的意蕴、它的美也就不断有新的方面或者更深的层面被揭示、被照亮,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作品的意蕴和美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历史显现的过程,也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生成的过程。汤显祖的《牡丹亭》不断地被解释,我们今天开这个课也是来解释它,这显示了不同时代、不同修养的人,对《牡丹亭》,对汤显祖不同的理解。

  《牡丹亭》它的意蕴就是一个“情”字,汤显祖艺术思想的核心也是一个“情”字,“情”,从古至今很多人用过这个概念,并不是汤显祖发明的,但是汤显祖的“情”和过去古人用的“情”内涵有所不同,它有突破封建社会传统观念的内涵,就是人性的解放!

  汤显祖说:人生有情——情生下来就有的,正是这个情产生了艺术;情生诗歌——诗歌怎么来的?就是情产生的;世众为情——世界上的人都是为了这个情字,情是人性的一种需求。他说,我这个“情”跟“理”相对立,这个“理”是封建社会的伦理观念;另一方面是跟“法”相对立,这个“法”是封建社会的社会秩序、社会习惯。

  汤显祖把天下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情之天下,一种是有法之天下,有情之天下,在他看来就是春天。汤显祖的戏剧、诗歌,贯穿的主旋律就是追求春天,《牡丹亭》一开始,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彰显了其追求春天,追求有情之天下,追求人性的解放的主题。但是现实的社会,不是有情之天下,而是有法之天下。汤显祖说,唐代就是一个有情之天下,这是把古代理想化了,李白是天才,在唐代发挥了他的才华,如果生在明代,那李白就要被扼杀了,因为明代是有法之天下。没有有情之天下怎么办?因此成梦,梦里头就有了春天,有法之天下变成了有情之天下,杜丽娘在梦里头非常自由解放,过去不敢说、不敢想的,没有任何限制了,杜丽娘有些唱词,现在有的少女也觉得她很大胆。她那么解放,那么自由,为什么?因为她做梦,就把所有的束缚都解脱了,所以她醒了以后,就寻梦——寻找梦里面的春天,但是找来找去没有了。现实社会里,没有春天,只有梦里头有,但是你怎么知道梦里头就不是真的呢?梦也是真实的,这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汤显祖要突破现实社会的压制,当然这是做

  梦的突破,实际上也是一种很大的突破,追求自由的解放,追求人性的解放,这个就是《牡丹亭》历史的意义和美学的意义,它表现了一个春天的世界,一个非常美的世界,一个有情人的世界,这个有情不是我加的,是汤显祖说的,他说这是有情人,《牡丹亭》的美就在这儿,它的意蕴就在这儿,今天感动我们的也是这个。

  《牡丹亭》的美,从美学上讲,是属于一种优美,我们知道美的范畴有优美、崇高、悲剧、喜剧、荒诞,中国人还有沉郁、飘逸,《牡丹亭》是审美范畴中的优美,就是古希腊那种比较单纯、比较明媚、比较使人迷恋,使人喜悦的一种优美,拉斐尔的画就是优美,莫扎特的歌曲是优美,单纯、明媚、和谐,显示一种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理,有人评论说莫扎特的音乐始终保持着微笑,保持一种清明平静的面貌,保持着像天使那样的温柔,有人说莫扎特的美,只有在上帝的身上才能找到,我认为《牡丹亭》的美就是优美,就是拉斐尔、莫扎特的美。

  《牡丹亭》到《红楼梦》,人生之美

  我认为汤显祖在历史上伟大的作用是他影响了曹雪芹,影响了《红楼梦》,因为曹雪芹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一个情字。他的人生理想、审美理想也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追求春天。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但是《红楼梦》的悲剧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认为,不是四大家族贾、史、王、薛毁灭的悲剧,或者由盛到衰的悲剧,也不单纯是宝、黛两个人的爱情悲剧,而是曹雪芹的审美理想,人生理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必然要被毁灭的悲剧。曹雪芹的人生理想、审美理想是什么?就是从汤显祖继承下来的,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他在《红楼梦》一开始就说我这本书“大致谈情”。但是同样,现实世界没有春天,所以他虚构了、创造了一个有情之天下——大观园。《红楼梦》一开始出现的也是贾宝玉的梦,他到了一个“太虚幻境”,这是贾宝玉理想的世界,大观园就是贾宝玉做梦的时候到过的“太虚幻境”。

  大观园是个春天的世界,比如第62回,写史湘云喝醉了酒,抱着芍药花瓣的枕头睡着了,她头上身上落了很多花瓣,地上也是花,蜜蜂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史湘云还在说着梦话,这个梦也是美的,是个春天的故事。

  第63回,怡红院群芳开夜宴,怡红院是贾宝玉的住所,大观园的女儿们集中在怡红院给贾宝玉做生日,女孩子们偷偷地,等到巡夜的走了,把大门一关,大家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唱小曲,最后喝得都醉了,横七竖八的睡了一地。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看到睡得乱七八糟,大家感到很不好意思,都红了脸。大丫头袭人说:昨儿晚上,我记得晴雯不害臊,居然还唱了一个小曲。一个小丫头侍儿说:姐姐忘了,连姐姐也还唱了一个呢,在座的谁没有唱过啊?大家听了以后,都笑个不止。那是一个春天的世界,美的世界,那儿处处是对青春的赞美,是情的赞美。

  大观园这个有情之天下,好像是当时社会的一股清泉、一缕阳光,小说写贾宝玉梦里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说这个地方有趣,我就在这儿过一生,如果我在这儿过一生,纵然失去了家也愿意。

  但是这个有情之天下一开始就笼罩着一层悲凉之雾,就像古希腊悲剧里面,一开篇就有命运女神不祥的预言,很快就出现了秋风肃杀、百花凋零的景象,“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两句诗不仅写个人的遭遇和命运,更是写所有有情之天下的遭遇和命运。当时,情是一种冤孽,美也是一种罪恶,晴雯有什么过错?就是长得比较好看一点,王夫人就说,这个丫头长得像“林妹妹”——看了就讨厌。

  终于,贾宝玉被贾政一顿毒打,差一点把他打死,接下来,大观园的少年一个一个走向了毁灭:金钏投井、晴雯被赶走病死、司棋撞墙、芳官出家、鸳鸯上吊、犹二姐吞金、犹三姐自刎,一直到林黛玉泪尽而逝,她的死跟她们不一样,有人评论说,从古到今没有这么死法的,很奇特的一种死,这个叫“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时候,人家送上饮料来了,贾宝玉说我不认识,问这是什么饮料啊?人家说这是千红一窟……这是万艳同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一首交响乐,一层一层往前推进,开始很低,越来越响,最后是排山倒海、震撼人心,林黛玉一句诗“冷月葬花魂”,就是有情之天下被吞噬了,被吃掉了。

  过去我们的小说,往往有人作评点。《红楼梦》也叫《石头记》,开始

  出来的时候是手抄的,不是印刷的,手抄本流行的时候,有人写评语,最著名的是脂砚斋。脂砚斋说,《红楼梦》是让天下人共来哭这个“情”字,他把《红楼梦》的悲剧性跟“情”这个概念连在一起,我认为这是很深刻的观点,脂砚斋看到了《红楼梦》的悲剧是有情之天下毁灭的悲剧,曹雪芹塑造了一系列有情人的典型。

  中国的白话小说喜欢用一个榜,比如《封神榜》,《西游记》取经成功以后,也都封了神。据脂砚斋说,《红楼梦》最后也有一个榜,叫情榜。《红楼梦》我们现在看到的前80回是曹雪芹写的,后40回是别人补的,据脂砚斋说,其实曹雪芹后面写了,可惜丢掉了,其在情榜中对林黛玉的评语是两个字“情情”,贾宝玉是三个字——“情不情”,什么意思呢?我的看法,林黛玉的情是专注的,你对我有情,我对你有情,是两个人性情相投——“情情”;而贾宝玉的情是普泛的,有人说是一种大爱,他似乎用同等的态度同情、体贴所有的少女。他在院里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地上写字,其实女孩子写的是自己爱的人的名字,贾宝玉觉得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就在那儿看,看得发呆了,一会儿下大雨了,贾宝玉说姐姐,下雨了,你还不躲一躲?那个丫头回头一看,以为也是个女孩子呢,说姐姐,你不是也淋着雨吗?你怎么自己不去躲一躲啊?他不顾自己,只顾别人。所以,有人说贾宝玉是爱之甚者,他的爱已经到了很神圣的高度了,近乎宗教。

  青春版《牡丹亭》,属于我们

  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到北大演出了好几次,有学生说《牡丹亭》美得使人窒息,我恨不得死在戏里面不出来了,就是那么美。白先勇的成功,《牡丹亭》的成功,给我们什么启示,我想谈几点。

  第一,昆曲找到了自己的基本的观众。昆曲属雅部,这需要欣赏群体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大学生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昆曲艺术最基本的观众?或者说第一观众?我认为第一观众,并不是说昆曲就限于大学生,它还要争取更多的观众,甚至还要争取国外的观众,因为白先勇的《牡丹亭》到全世界已演了一百多场了,都很成功,而梅兰芳当年也只去过日本、苏联、美国。

  第二,它说明了传承文化经典和艺术经典是大学的使命。一个民族,要在世界上立足、生存,靠自己的文化、艺术,靠自己的经典,经典可以引导青少年寻找人生的真正意义,去追求更高、更深、更远的东西,流行艺术起不了这个作用,我不反对流行艺术,但是流行艺术不能代替艺术经典。

  俄罗斯的已逝电影大师泰克夫斯基的母亲是一个诗人,小时候,母亲建议他读《战争与和平》,而且告诉他这部小说为什么好?他说从此《战争与和平》就成了他衡量艺术的一个标准。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气象,这是长期文化熏陶造成的,冯友兰当学生的时候,他第一次到校长办公室见蔡元培,他说,我一进校长办公室,就感到蔡先生有光风霁月的气象,好像很虚,看不见摸不着。实际上是客观存在的,别人可以感觉到。这个气象是长期涵养的结果,你读的书、看的戏、喜欢的诗歌,都在不自觉地熏陶你,构成一种内在的文化环境。它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文化气质和文化品格,还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所以我们要提出文化春天、艺术春天,拓宽自己的胸襟,涵养自己的气象,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

  第三,我们要努力发现照亮众多文化中美的东西。为什么要美?美的东西使人感到人生是美好的,会使人产生一种感恩的心理,要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做一点什么。所以美能使人产生一种崇高的责任感。我们要用美的东西来引导青少年,对丑的东西要暴露、批判当然也必要,可是现在很多人对丑的东西不但不暴露批判,反而去赞美。把一些暴力的、凶残的、冷血的东西拿出来展示,把中国历史上和现实中一些阴暗的、畸形的、病态的、丑恶的东西放大,夸张,渲染,有的美术作品把中国人描绘成愚蠢的、发呆的、没有灵魂的模样,有些外国人还拼命地吹捧这样的作品,他们花几百万、一千万到拍卖市场,把这样一些作品价钱抬上去,可是这样的作品是好的作品吗?我们有对美与丑清醒的鉴别能力。

  第四,我觉得白先勇的《牡丹亭》,比较成功地处理了古典和现代的关系。黑格尔说,美是显现给旁人看的,它所显现给的那些对象,对于显现的外在方面也必须感到熟悉、亲切才行。如果把情节生疏的剧本搬上舞台剧本,观众有权利要求他们改编,即使是最优美的剧本。黑格尔还讲到美是给现代人看的,光说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使它属于我们,必须和我们现在有联系,艺术跟观众要对话交谈。

  白先勇的《牡丹亭》,他从剧本浓缩、灯光现代化到服装中苏绣、书法、古琴等传统因素的融入以及现代趣味的加进,都做了相应的改编,使得我们都能够接受它。我认为,白先勇先生的《牡丹亭》,把汤显祖那个时候观众认为很美的东西,拿到了21世纪的北大百年大讲堂演出,北大大学生依然认为它美得让人窒息,这个成功是伟大创造的成功,是一个再创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青春版《牡丹亭》,是属于我们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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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巴人的原贴:
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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