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贷江湖维权记：“随和”的会长跑路了

　　这虽是九湘(化名)首次“踩雷”，杀伤力却惊人。自己十年积蓄，外加哥哥姐姐的钱，100万元，说没就没了。

　　事发至今已4个月，九湘浑浑噩噩度日。相比只投了几千元、上万元的“小散”，她灾难深重，唯有从“特大户”那儿寻得安慰——跑路老板的一众EMBA同学中，不乏投入千万元者，但碍于上市公司高管的面子而不敢公开维权。他们更憋屈。

　　互联网金融正当红，岁末网贷却是乱象生。去年，“投友”见面爱问“今天投哪儿”，而今转为另一番忙碌——他们不是在维权，就是在去维权的路上。

　　本月6日，由国内P2P网贷行业门户网站“网贷之家”主办的“中国首支网贷投资人权益保障基金”成立，随之受聘的还有一支阵容较强的投资人权益保护律师团。

　　在疏离监管、自成江湖的网贷行业，民间维权力量被迫壮大。但什么才是真正能有所建树的应对之策？对此，行业发出由衷共识：制度保障、底线监管。

　　“随和”的会长跑路了

　　九湘自责，她的胆子，是被欲望撑大的。

　　最后一次碰面，她眼中那位“随和”的会长敬请投资人放心：“如果连我都倒了，全国七成网贷平台都玩不下去。”可说完此话第二天，他便失联了。

　　九湘是办公室文员，去年初听朋友介绍，首涉P2P。所谓P2P(peer　to　peer　lending，指“点对点借贷”)，是民间借贷的互联网化。2007年，全国第一家P2P网络借贷平台“拍拍贷”诞生于上海。对投资人而言，P2P投资门槛低、动动鼠标就行，利息又远高于银行定存；对平台创建者而言，P2P不受地域限制，能迅速聚拢资金，吸引力不言而喻。

　　起先，九湘只在广东两家平台小试身手，年息20%左右，到期便有真金白银进账。今年初，她留意到“锦融运通”。该平台法人蒋某是L市小贷协会会长、当地一四星级酒店董事长，还参股或控股浙江、安徽、内蒙古多家小贷和担保公司。见蒋某诸多光环，又有30%以上的年化收益，九湘心动了。何况，平台运营经理高某在投资人QQ群里上传了大量借款材料、线下某融资性担保公司为平台所作担保证明等，有图有“真相”，九湘便先投了10万元。

　　拐点发生在今年5月。九湘报名参加投资人见面会，并实地考察，见到蒋某真人。他看上去为人随和，自我介绍说拥有大酒店60%的股权，但“八项规定”后酒店生意受影响，所以要将盈利重点转移到民间金融。他还透露，自己在香港有3套房产，其中一套，楼上便住着影星刘嘉玲……整个见面会，九湘感觉他“说话不紧不慢，很靠谱”。

　　考察一结束，九湘毅然将自己多年积蓄，外加哥哥姐姐委托她理财的几十万元，全放在锦融运通一个“篮子”里，投标从20天到6个月不等。

　　现在回想，并非没有端倪。九湘就曾发现，平台连续一个月，每天发相同的标，“这说明平台可能设置虚假标(即不存在的借款需求)，而且连金额都懒得改”。但如此明显迹象，却被投资人选择性忽略，只因利息如此之高，引无数人竞折腰，甚至有“投友”为抢标，还专门升级了电脑配置，跟“双11”抢便宜货一般。

　　状况却很快出现。8月12日，第一次出现提现困难，但第二天即恢复正常。平台公告称，系借款人拖欠部分还款而造成逾期，但问题已解决。为表“诚意”，平台特发“致歉标”，月收益高达5.18%，引大量续投者。

　　8月20日，九湘有本金加利息20余万元到期，无法提现。她连忙拨打蒋某手机，蒋某称，他人在香港，很快会从香港融资2000万元供提现。21日中午，资金仍未到账，九湘再致电蒋某，对方说，香港方面财务出了点问题，但不管能否借到钱，今晚一定回，毕竟老家关系多、好办事。当晚11点，蒋某还发来微信，告知已登机。

　　8月22日下午，平台运营经理高某通知包括九湘在内的前50名大户，称有人愿出资1.2亿元清盘，请投资人速来L 市。九湘连夜开车前往。23日下午，大户们陆续到齐，其中资深投资人老邹还安慰大家，蒋某应是真心想解决问题，否则不会从香港赶回。

　　23日下午，蒋某确实现身了。他透露，他在上海某高校EMBA金融班的一帮同学，投资总额达6500万元，属“特大户”，而且是“坚定分子”，肯定不撤。蒋某的方案是，8月28日有2000万元借款到期，先解决“小散”，至于大户，他愿将酒店股权质押，前提是大户每月限提现10%。

　　大户们与蒋某草签了一份备忘录，并约定下周一共同前往工商局办理股权转让手续，随后大家共进晚餐。翌日中午，蒋某便告失联。后据调查，23日当晚，蒋某即逃往香港。

　　九湘记得，最后的晚餐时，蒋某一脸淡定。有人问：“蒋总，万一你跑路怎么办？”他说：“放心，如果连我都倒了，全国七成网贷都玩不下去。”有人说：“盛传你澳门赌博输钱了。”他笑：“你们看我像吗？输了几千万元就把我击垮？”

　　这位蒋总，最终留给平台1.89亿元待收款，害苦千余投资人。目前，警方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调查，并对蒋某实行网上通缉，蒋某的酒店、小贷公司、房产等均已被冻结。然而，相关证据的缺失、逃之夭夭的犯罪嫌疑人等，令前景并不乐观。

　　“名人”连中4“雷”

　　根据P2P网贷行业门户网站“网贷之家”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全国P2P平台超过1500家，今年10月爆出问题平台38家，而上月则达39家。

　　就在记者采访陆君(化名)的前一天，一天之内，爆出6家问题平台。

　　“80后”陆君，先后在银行、互联网技术和第三方在线支付行业中历练，是网贷“名人”。所谓“名人”，是指那些具号召力、乐为投资人指点迷津的“带头大哥”。在P2P行业，可谓江山代有“名人”出，各领风骚两三月。陆君却是“不老神话”，享有盛名两三年了。

　　即便“名人”，去年以来，连中4“雷”。

　　第一个是某省“信网贷”。陆君看中此平台的“自律”，每天只放20万元的标。但他投了4个月不到，平台突然不让提现。由于此前平台刚进行过股东变更，前法人是当地担保公司老板。陆君立即携投资人维权群赶往，找到平台前法人，一阵斡旋，最终前法人出面以5折形式收购投资人债权，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陆君自觉高明。他告诉记者，这家平台提现困难，主要是银行贷款“断桥”所致，而前法人之所以愿意揽下债权，是因为平台后期出现问题，与前期经营有一定相关。总之，抓问题抓到了牛鼻子，陆君维权成功。

　　紧接着就“踩”到了黄山某平台。投了1个月不到，陆君就接到老板来电，说平台要清盘，本金全还，利息砍半。陆君分析，这位原本做餐饮的老板，许是真心想转型互联网金融，无奈缺乏经验和人才，只能息鼓。无论如何，这是陆君所见为数不多的主动关门、尚有良心的老板之一。

　　第3“雷”，是另一省“德赛财富”。去年底，该平台为激励投资人，推出泡温泉活动，陆君受邀参加，碍于面子，投了几万元。不料，仍是不到1个月便提现受限，一开始，每位投资人每周限提5000元，一个月后每周限提1000元。该平台实际控制人徐某是某酒业公司董事长，通过平台融到的资金，实际是为还债和圈地。然而，对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现受限，徐某的解释却是“酒业因中央禁令而受到冲击”。

　　陆君不愧为“名人”。他通过牵制徐某的好友，成功促使徐某在自首前优先还清了陆君近万元的利息，但大部分投资人血本无归。为尽可能挽回损失，一位投资人冲到徐某的企业，拿走3000瓶白酒，而其价值却远抵不过他27万元本金……

　　第四个“雷”，是某创投。该平台老板做高档按摩椅出口生意，自称是为借钱给上下游企业而运作P2P平台。陆君在实地考察时便有疑虑，每单借款都是没有抵押物的信用标。但他在现场看到，平台的律师、风控、运营、客服一应俱全，业务人员都是银行出身，还有几位五大三粗的催收人员。陆君便放心大胆地投了，可是2个月后，平台出现坏账，拖欠投资人1000多万元。这回，陆君又成功逃脱了，“关键是这个平台的运营经理是我朋友，他在账上只剩下十多万元的时候，先解放了我……”

　　维权进展均堪忧

　　陆君4“雷”全灭的战绩，没能抵消掉他内心的恐惧。一个惊人的数字是，去年以来，他所投过的平台中有40余家相继倒闭。“最惊心动魄一次，周三我全部出光，周五平台崩溃。”

　　他知道，大多数的事后维权，几乎都是徒劳。平台老板要么跑路，要么两手一摊没钱，要么就是不停地“画饼”，把你的精力、耐心与信心一点点耗尽。

　　悲剧近在眼前，比比皆是。陆君一大哥，投了70万元在某平台，维权1个月，天天盯住平台老板，好不容易催回50万元。这边还没灭完，那边又踩“雷”，“就在昨天，踩到500万元！听到消息，就见他手发抖，当天就赶去维权了”。

　　另一位女“投友”，自作聪明刷信用卡来投资平台，中“雷”40万元。如今为还信用卡，她只能“撸羊毛”，即有新平台上线，注册就送500元现金，但附加条件是要有100人点赞。就为这500元，她不惜一一电话，求了100人帮忙。

　　有些人并非阔绰，上有老、下有小，拿出毕生积蓄投网贷，只为博一记。如投友“优兰花”，家有两女，年初“踩”了某创投，老板人间蒸发，10万元泡汤；为将这10万元赚回，她又“踩”另一省的“金升贷”，12万元打水漂；她百折不挠，再投某平台，34万元投资归零。眼下“优兰花”天天瞒着丈夫去维权，但“灭雷”进度低迷，其中金升贷老板癌症晚期，取保候审，追款渺茫……

　　“网贷之家”CEO徐红伟告诉记者，当前已曝光的问题平台，维权进展普遍不理想。最典型的当数优易网，这是国内首个以集资诈骗罪名公开审理的网贷平台，但案发至今已2年，两个月前此案刚公开审理。据调查，优易网将网络融资大部分用于炒期货，全部亏损，还有部分资金用于偿还旧账，共计造成1400多万元损失无法追回。此外，优易网3位当事人在亡命天涯前，拆除了3台电脑的硬盘，并在高速公路上将其丢弃销毁。因此，投资人极有可能面临这样的结果：追不回损失，当事人被轻判。

　　当然也有少数极端维权案例。有大户动用暴力，现场扣车押人、接平台老总的孩子放学等，以此拿回了自己的钱；有中户走悲情路线，给平台老总下跪、在众人面前意欲跳楼等……但这些特殊手段毕竟难以也不应被复制。徐红伟告诉记者，在远离庙堂监管、自成江湖的网贷行业，大部分投资人因分散各地，难以形成合力，“有些投资者被后续处理进程拖疲，如今甚至不愿配合调查。相当一部分投资人已不奢望能要回本息，只求能严惩骗子”。

　　混乱有解

　　临近年底，网贷行业频现倒闭潮。眼下的节奏是，每月有上百家新平台上线，但每月有几十家平台出现危机，其中不少属诈骗平台。

　　诈骗招数也在不断翻新——最低级的是“淘金贷”平台：上线仅仅两天后就被投标的清华硕士验证发现，平台根本不是其声称的某知名担保公司所开；　又过了两天，平台实际控制人跑路，次日被抓。这位“淘金贷”的老板，1987年生，平台的营业执照、业绩、办公场所等皆为虚构，却仍有百余人愿者上钩。被警方抓获时，他已用迅速进账的钱购入一辆汽车。

　　骗术升级的则是某包装“高大上”的平台，号称所有借款均有车子抵押，请投资人亲自给车上锁。然而上月，几位投资人路过停车场，惊讶地发现车子全部消失，平台老板已将车全部按黑车卖掉。

　　还有某创投，看似强大的催收团队，不过是请来的“群众演员”。

　　更可怕的是某些平台创建背后的居心。陆君所掌握的内幕是，有些老板，在外欠债了，债权人帮着一起包装平台，待平台上线圈到钱后，债权人便撒手不管了；不少平台，系房地产公司自融，目前看上去尚风和日丽，其实已岌岌可危，“有些大户都已提前获知消息，但依然不动声色，帮着平台吆喝，吸引散户进来，大户便可解套。你看那些活动做得很猛的，什么充值多少万元送苹果手机的，就显得很可疑……”

　　如此混乱背后，究竟有没有解？那些真心想借互联网降低交易成本、满足巨量民间借贷需求的平台，还有没有一块净土来认真做事？

　　徐红伟建议，相关部门可以对P2P设置前置门槛，包括为平台注册资本设置杠杆率，即根据注册资本金来限定平台业务量的大小；对创始人股东及高管，尤其是风控总监从业经历有相应要求；平台债权协议需上传备份；平台不得建资金池，资金需有托管等。

　　陆君也赞同对P2P进行监管，“不应谁都能做平台。不是自夸，以我现在的名人效应，开个平台，半年内圈个三五千万元，不成问题”。他认为，相关部门应进行前期审查，对确实开展真实业务的P2P发放相应牌照，并在金融办、公安部门等审核或报备，同时加强民间征信，建立信息披露制度。

　　踩“雷”的日子，陆君夜夜难寐。他曾劝自己，到今年9月，必须全身而退。但真到了9月，依然在投，“就像上瘾了”。不过现在所投平台，月息不高，待收款也不多，但他还是小心为妙，“家门口一部公交车乘到底，就是平台所在公司。有事没事，就找他们老板和财务喝茶，了解钱的去向。不过，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要靠好的制度和体系来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