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记忆

　　可能每个人记忆中都有一条老街。老街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一个胜地，母亲每每去上一趟街，就会变戏法似地变回许多留在记忆中咀嚼的年味，因为往往是快过年了，母亲定要去老街扯一段新布，给我们兄弟姊妹做件新衣服。竹篮里是满满的年货，腊肠咸肉凤鹅烧鸡猪头肉，有时是一副猪下水；外加老笋干素肠油豆腐兰花香干，整个新年家里都是香味扑鼻。母亲还会带一些海棠糕、酒酿饼、糯米糖饺，或者是最粗鄙的大饼油条。当母亲一样样从篮子里掏出年货时，我们几个孩子欢呼雀跃声盘旋在陋舍，久久不曾平息。

　　跟着母亲去过一次老街，从偏僻的家里出发，近六里地因着某种欢欣鼓舞并不觉累。站在街口的高升桥，便可一览无余老街，有点俯瞰的味道。狭长的街道只不过一米多宽，青石板路悠长深远，两边的房屋挨挨挤挤参差不齐，显得很矮小，清一色黑瓦白墙朱门，一幅巨卷的水墨画。临街的大多是花花绿绿的商铺茶馆酒肆，真可谓鳞次栉比。卸下的一块块门板中不时飘来各色香味与妙曼丝竹，还有你无暇顾及的色彩。

　　走入老街的腹心，才觉它并不无限悠长，好像半小时不到就可以逛完，但它时时给你惊喜，一抬头就是“上林春”茶馆，虽不大，但飞檐翘角、镂花窗台、古色古香，仿佛只有戏文里才有的情景。忽又从镂窗飘出一阵苏州评弹：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我小小的心田竟然一阵莫名颤动。

　　街角那两个吹糖人和捏面人看得我如痴如醉，眼见他用小勺取一点热糖稀，手脚麻利地搓揉，一端咬住，轻轻一吹成个大圆圈，又十指灵巧飞舞，竟飞出个糖人来，糖人笑瞇瞇地站在牙签上，我的口水在喉结处捣腾。捏面人不停搓着五彩的面泥，他面前的案板上插着已捏成的孙猴子与猪八戒，一个手搭凉棚挥舞金箍棒，一个腆着大肚子，栩栩如生。趁捏面人不注意，我悄悄地用小手摸一下八戒的肚子，好柔软清凉呀！母亲是坚决不会给我买的，我的下意识高度警惕。果然她用力拽过我：看那面人，蘸了口水的多脏！这是她的理由，而捏面人也真是不争气，我回望时偏巧有这个举动，但我的眼神还是依依不舍地停留在八戒身上。

　　母亲终于拽着我来到咫尺的海棠糕摊前，我马上乐得一蹦三尺高，这是我的最爱。顾名思义，那一块块似海棠花又如梅花的糕团朵朵盛开在铁板上，刚出炉，可新鲜呢！饴糖还清亮亮地流淌在糕边，泛着微微的红光，色泽诱人。幻想着内里的一包猪油玫瑰豆沙馅，我止不住馋涎“飞流直下三千尺”，但当手捧着海棠糕时 ，却舍不得吃了，慢慢舔着上面的果丝、瓜仁，母亲看着爱怜地摸摸我的头。

　　我捧着温热的海棠糕，兴奋地在青石板路上跳，那石板路平整深邃，磨得放出黛青色的光芒，偶尔有一块青石板在我脚下细微晃动，我必用力跺跺脚，听它咯吱咯吱的笑声，然后央求母亲一起听，她还是爱怜地摸摸我的头叫我小傻瓜。

　　我不经意抬头看见老街上方的天空，像一块纯蓝的布，变得狭长悠远，细碎的风吹动?云彩，就仿佛挂在远处的屋角上，像缀了朵花，这时老街是一个小姑娘。

　　母亲在一处卤水店买了一小撮猪耳朵，店伙计并没有因为少而为难，相反笑瞇瞇递给母亲，并不言语，但双方显然都很愉快。记忆中老街的每个店铺，伙计都是敦厚朴实的，没有大声的吆喝，就这么静静地或坐或站，微笑着迎接每一个来去的人，一如老街的安详与随遇而安。那个卖发夹等饰品的小姑娘，任凭路人如何翻拣，始终一脸微笑。卖燕皮馄饨、宁波汤团的伙计，就在窗边一览无余地操作，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索，看着也放心，更别说吃了。

　　走回路时又经过高升桥，我这才发现老街傍水而依，像一条长龙稳稳端端盘坐着。水岸边泊着江北人的大木船，一块跳板架在船与岸之间，半大小孩伶俐泰然地上上下下，如履平地，真是羡煞我。莫非乘这大木船出护城河，可直通刘家港，可以像郑和一样下西洋，老师曾在课上讲起过这个典故。于是脱口而出：妈妈，将来我要乘大木船出海，下西洋去！这回母亲认真看了我一眼，还是爱怜地抚摸我的头：拳头大的小人，志向挺高呀！我能听出母亲话语里的欣慰。然后她大步流星朝前走，我只得紧紧跟上。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 文/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