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朗贝岛这个地方大概很多人感到陌生，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岛座落在布列塔尼的名城圣马洛的海滨。严格地说，格朗贝还不能说是一座岛，它只不过是圣马洛延伸向大海中的一小块隆起的陆地。海潮漫起的时候，不断涌上来的海水把它与圣马洛分隔开来，它于是变成了一座小岛。海潮完全退下的时候，一片高低不平的沙地又把它与圣马洛连为一体，人们可以踏着湿漉漉的小路登上这块高地。

　　我们到达圣马洛海滨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阵雨刚刚过去，大块大块的乌云逐渐飘散，慢慢地又在西边天尽头聚拢在一起。渐渐沉落的夕阳穿过云层，在辽阔的海面上撒下它最后的几缕霞光。天色开始暗淡下来，正是涨潮时分，海水逐渐升高，激荡的浪花猛烈地拍打着古老的城墙。我们站立在城墙上，望着近在咫尺的格朗贝岛，那一片孤零零的灰暗色的礁石在黄昏时分显得更加阴冷，更加孤寂。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奇怪，因为在这座小岛冰冷的岩石下面长眠着一个天生的孤独者，他就是被人们称作“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之父”的夏多布里昂。这是我第三次来到圣马洛城，前两次都曾登上格朗贝岛，在那座坟墓的十字架前默立良久，听海风呼啸，看海鸥飞翔。这一次却被海水相隔无缘登岛，只能望着暮色中的格朗贝默默地凭吊一番。

　　夏多布里昂的时代，正是法兰西的多事之秋。席卷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大革命浪潮虽然波澜壮阔势不可挡，可这场革命也夹带着阵阵狂怒的血雨腥风，令人胆战心惊。夏多布里昂生在一个古老的贵族之家，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个贵族阶级已经风雨飘摇来日无多，却又同新时代的主宰者格格不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生活在两个世纪的交叉口，就像两条河流的汇合处。我跳进了动荡的激流中，依依不舍地离开我诞生的那个古老的河岸，满怀着希望游向未知的彼岸。”

　　夏多布里昂一生在政治和文学的双重漩涡中奋力拼搏。他曾经颇有勇气地为波旁王朝摇旗呐喊，满怀激情为宗教教义四方游说，也曾经同革命者一度联手合作。在官场上他有一阵子春风得意，做过几任大使，最后居然官至外交大臣。他虽然自视甚高，但是说到底仍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外交官，一个不合格的政治家。这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各种说法亦不尽相同。在我看来，以他天生孤独者的禀性，根本就不适合涉足官场，更不具备玩政治的才干，因此他只能是政坛上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不过，与其说这是夏多布里昂的不幸，不如说是他的万幸。因为，对于夏多布里昂来说，文学，只有文学，才能从情感上抚慰他内心的孤独。文学，也只有文学，才是他的全部天赋和灵感之所在，也是他的整个生命之所在。大革命之后的法国社会正在彻底改变，文学自然也期待着洗礼，孕育着新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夏多布里昂生逢其时，他孤独的天性充满着浪漫主义精神，他的这种浪漫主义的精神促使文学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化。他在其著作里闪现出来的超前思想，他的蓬勃激情以及多彩多姿的行文风格催生着新的文学，开启了法兰西文学史上一个群星灿烂的辉煌时代，浪漫主义文学的新时代。而这个新时代的领军人物雨果当年曾对夏多布里昂钦佩得五体投地，他甚至说过这样的话：“要么做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无成。”

　　夏多布里昂又是一个“挣扎着反抗时间的人”。他曾经说过：“生命于我是不合适的，死亡于我也许更相宜。”以他孤傲的天性和慧眼，他早就看中了格朗贝岛应该是他的最后归宿之地。1828年，他写信给圣马洛市的市长，恳求在格朗贝岛上给他让出几尺土地，作为他将来的葬身之所。那时他早已名扬天下，市长怀着晚辈的崇敬之心立刻允应下来，并为他准备妥当。整整20年后，他病逝于巴黎，不久便归葬此处。这里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装饰，覆盖着他的驱体的只有一方石块，前面竖立着一个十字架。这座略显寒伧的石墓孤独地、骄傲地面对大海，海风和海浪永远陪伴着他。这个生前常常游荡于荒原之上，徘徊于古堡之间的孤独客，身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与大海融为一体。

　　夏多布里昂的坟墓虽然只是一方光秃秃的石块，可是在墓石的深处却镌刻着一部铭文。是的，是一部铭文，而不是一篇铭文，这就是他用尽毕生精力完成的杰作《墓畔回忆录》。这部洋洋洒洒数百万言的大书历述他个人迭宕起伏的一生，也记载了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国家的兴衰、朝代的更迭、历史的变迁、文化的枯荣......等等全都编织在这部不朽的巨著里。《墓畔回忆录》就是夏多布里昂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这部里程碑式的巨著铭刻在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里。

　　我们在圣马洛的城墙上盘桓很久，直到夜幕把一切全都掩盖得严严实实，才向孤独小岛上的这位孤独者隔海道别。我想，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不管其外在的性格如何，其内心里大抵都是孤独的，这一点也许中外古今概莫能外。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大海在黑暗中仍在呼啸，不断翻腾着升上来的海水已经把格朗贝团团围住，此时此刻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孤岛，那么，就让这位孤独的文学家尽情地享受这份孤独吧。

　　(摘自法国《欧洲时报》 作者：王聿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