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是我在圣彼得堡最早认识的一批中国留学生之一,那是几年前了。
那还是一个十一月周末的黄昏,我在瓦西里岛的船长大街上。刚刚过去一场风雪,街道被吹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零星地落着些许的白绒,偶尔还会优雅地打个旋儿。船长大街的尽头是波罗的海,海上的天空堆积着大朵的云团,一片紧紧挨着一片,没有阳光时,它们是灰蓝的;一旦有余晖透破云层,黄昏就把晚云染上泛着红晕的暖色。
阵风时而在岛上的建筑间迂回,发出呜呜的声响,时而这些声响落到地上,接着万籁俱寂。这时候一串行李箱轮子在石板路上珂珂摩擦的声音打破了这沉寂,宛如从远古传来的这声响,在这个初冬的风雪后的傍晚,在这冷冷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脆。又仿佛光线熏染成了黄色的海云,为灰蓝的背幕增添了一点生气。
沿着船长大街从远方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是个女孩,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系着黄白相间的线围巾,还有一顶褐色的帽子,风不时地掀起她的长发,虽然凌乱,但显得凄美,连同长长的围巾一端一起在风中共舞。
于是,在圣彼得堡,在这样的一座古城里,仿佛在威尼斯一个水巷的幽窗里传出了罗斯特洛波维奇演奏的巴赫第一大提琴组曲,她这样的来了,出现在我这个匆匆往客的一段岁月中。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在我的头脑里依然醒目地印着那样的画面:那时候的船长大街依然还没有街灯,但我觉得那样恰到好处。在向着海的方向,头顶云朵上的霞色和她的身影一点点地远去……
她的出现犹如在地深处的幽绿青铜器上划出锐鸣,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嘉嘉。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去斯莫尔尼预科学校的校车上,那时车正驶过涅瓦河上的施密特中尉大桥,天已经快亮了,远远看着深蓝的天幕里缀着几颗星星,星下围卷着一抹残云。河的那边耸立着伊萨基辅教堂高大的影子,在一圈房屋和宫殿的围簇中十分醒目。
在斯莫尔尼我看着她一人远远地在前面走,绕过蓝色的教堂。教堂很大,人很小。十一月的天空微微敞亮,高悬在教堂的“洋葱头”穹顶上。
于是,在同一间教室里,我和嘉嘉就成为了同学,我们的教室在二楼,房间不大,正对着窗口的就是涅瓦河。在那些个时日里,上课,放学,看阳光从窗棂上缓缓地划过,看驳船在涅瓦河的河中心突突地欢笑,看窗外的茂林褪下白羽裹上绿绒,看树枝上呢喃的鸟片刻后无影无踪,看河边车灯上华丽的喧嚣在夜色阑珊时静沉河底……那些时光总是不知不觉地消逝,就如同风会把蓝天吹得干干净净。
嘉嘉深爱着卡夫卡,米兰·昆德拉,梭罗,博尔赫斯,还有叶塞宁。每当到了斯莫尔尼的雨后,总是见她一个穿梭在校园的林间小径。她一定在聆听叶片上积水落下打在一连串叶片上的声响;还有阳光闪烁在树梢上和叶子悄悄地说话……她那身影,既像在法兰西遐想的孤独漫步人,又像瓦尔登湖畔畦居忘返的隐士,又像圣彼得堡的森林里沉思苦觅庞加莱猜想最终解答的数学家。
新年夜的舞会上,她领着一群俄罗斯小孩子在舞台正中翩然而舞,她是这样爱极了孩子们。她尽情挥洒在舞台上,仿佛一枞合欢树,周围团聚着小小的花朵。
嘉嘉曾经对我说,她最喜欢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的末尾,只是随着车在城市里游动,端详着两边一倏而过的街道,人群,看着华灯渐起,周遭逐渐被喧闹和光亮布满。城市里弥漫着快乐的空气……然而这一切跟她无关。她只是在车里,隔着一层玻璃,窗户上映照的光亮的幻影,没有一点温暖的触觉。
她说那种感受最能打动她的心,尤其是在圣彼得堡这样一座城市,古老而又现代。
零八年的夏天,我们都预科毕业了,我去了离城市很远的彼得霍夫小镇,她则依然留在那座城市里。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见过对方,那些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上俄语课,过节里跟同学们一起聚会……都逐渐远去了。只有当我去瓦西里岛上课时,匆匆地逡行过奥斯特洛夫斯基广场,不经意间抬头望见屹立的青铜像和后面的大剧院,我想:此刻,或许她也正奔走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
一年以后,在一个落雪的冬天,我又在城市里见到她。
那是在市中心的文化广场上,从广场两边的小剧院里流淌出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应该是他的《黑桃皇后》。这音乐时而在空气中绕转着优雅的华尔兹舞步,时而缠绕着普希金青铜像舒展的手臂。我不由得在这样的音乐中止步,接着我看见她,还是那身黑色的大衣,还是那一头长发。她注意到我,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昏黄的灯光开始追逐着她的影子,仿佛想要挽留它邀请它尽舞一曲。雪急急地落着却好似要把灯光遮住,让影子快点离开,匆忙中羞成了橘黄色。而最终由阴影和协奏曲把路尽头的一切都包裹住,让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雪纾纾地落,曲依旧欢畅,好象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转眼间,我们走过了在圣彼得堡的大学时光,我因故滞留此地,她却要辗转回国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还是那条熟悉的涅瓦街,还是街道两旁那些熟悉的建筑,还是行人匆匆,车来车往。她感叹时光飞逝,三年前的预科生活仿佛就在眼前,这中间又曾有过多少故事,忆起来,千般滋味,却又无从言说。
我们走到喀山教堂广场上,在这个普列汉诺夫发表过演说的地方,嘉嘉若有所思地说:“三年了,竟也没去喀山教堂看看,竟也没有进去过一回。”
广场上有微微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Что же ты милая смотришь искоса,
Низко голову наклоня?
Трудно высказать и не высказать Всё,
что на сердце у меня
我们静默着不说话,风掠过喀山教堂的花岗岩柱子,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如我第一天见到她时的那声响。
“你那天穿的风衣挺好看,”我试图打破这沉寂的气氛“挺适合这座城市的气质。”“谢谢,我把它留在这里了,”她回答“我不想带走太多的回忆。我把它们塞进大衣口袋里,锁到衣橱里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这里就不再属于我了。”
我听着,感到莫名的落寞,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会怀念你的,是你走过了我生命中的一段岁月。”
然后我们在地铁站附近告别。我站在涅瓦街地铁站的入口处,抬眼看着她的背影走进电车,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十一月的黄昏,她娇小的背影,拖着大大的箱子,然后影子在空气里飘逝。
那时还是黄昏,圣彼得堡即将而来的白夜,注定无人入睡。
地铁站灯火通明,机车驶过,轰隆作响。
离别的奏曲里,竟然也会有这么多样的声音。(摘自:俄罗斯《龙报》;文/王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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