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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位截瘫患者生活绝望雇凶杀己 被捅后近乎植物人

2016年04月11日 03:47 来源:新京报 参与互动 

  4月5日,郑州市某医院ICU病房内,经历了雇凶杀己的祝江(化名)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识,已近乎植物人。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 摄

犯罪嫌疑人徐俊,因涉嫌故意杀人已被逮捕。

  正在改造拆迁的都市村庄宾馆。去年10月11日,“雇凶杀己”案件在这里发生。新京报记者 涂重航 摄

  近日,郑州警方通报了一起离奇的雇凶杀人案。一位高位截瘫患者上网联系到一位“杀手”来杀自己,这起案件是迄今为止国内第一起高位截瘫患者“雇凶杀己”的案例。

  周遭境遇的不可逆转、缺失的心理治疗,让病人鲜有问津的内心世界走向了极端。

  在情与法,罪与非罪的争议之外,高位截瘫病人的生存现状和心理问题也再次引起关注。

  公开资料显示,中国目前有2800万重度残疾人(无行为能力的人)。他们除了身体治疗,心理创伤也亟待愈合。但就目前国内的现状,重度残疾患者的心理疏导康复仍处于粗放状态。

  祝江(化名)一心求死。

  作为一个高位截瘫患者,祝江除了双臂和脖子以上部位能动外,其他部位都无知觉。

  就是用能动的双臂,祝江双手夹住一根铅笔上网,联系来一位“杀手”。

  2015年10月11日, “杀手”将祝江从病房中接走,他们完成了“交易”:“杀手”取走了祝江存下的7万元钱,并涉嫌在郑州一家宾馆内,向祝江捅了10几刀。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床单。

  2个小时后,下午2时许,祝江喊出了声——“救命”。

  没人知道,这个一心求死的人为何又喊出了“救命”。

  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听到了“救命”声,喊来老板,报警,随后赶来的120救护车将祝江拉走。

  经抢救,祝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一直处于重度昏迷状态,近乎植物人。

  事发38天后,警方抓捕了杀手。案情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想死的念头谁都劝不住

  一位熟悉祝江的护工说,从一两年前开始,祝江就有想死的愿望。但就祝江自己的身体现状,他自己几乎不可能完成自杀。

  2016年4月3日,位于郑州北部的邵庄正在进行城中村改造,四处是拆迁遗留的痕迹。

  几个月内,这个曾聚集十万人以上的城中村,变得空荡破败。

  13层楼高的都市村庄宾馆正在拆迁,圆弧形的透明电梯让这个宾馆十分抢眼。宾馆老板娘说,可能是这部露在外面的电梯让祝江选择了这里。

  在老板娘记忆中,去年10月上旬的一个上午,一名男子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进来,轮椅上的男子身形瘦削,用自己的身份证交钱登记。他们被安排在9楼909房间,一天住宿费80元。

  2015年10月11日,“杀手”徐俊(化名)佯装成祝江的表弟从医院里用轮椅推走了祝江,没有人起疑。

  据《大河报》报道,他们从病房楼出来后,乘坐一辆面包车来到省体育中心附近的一家交通银行自动取款机取款,又沿途向东走到三全路一家手机店停车,徐俊推着受害人进入手机店购买了2部智能手机后,大约前行500米后又停车进入一家文具商店,购买了笔记本、水笔和一把水果刀后离开。中午11时,二人在花园路邵庄公交站附近下车,徐俊推着受害人来到宾馆投宿。

  在这间宾馆最西边靠近楼梯的房间内,徐俊涉嫌用刀数次捅向祝江腹部,随后离开。

  一位熟悉祝江的护工说,从一两年前开始,祝江就有想死的愿望。但就祝江自己的身体现状,他自己几乎不可能完成自杀。

  护工王大姐说,去年春天,祝江请求他的护工帮他自杀,他愿把自己5万元工资存款给她。那位护工开玩笑回复他,“5万块钱哪够,杀了你我还得偿命呢。”

  “那我多攒一点儿钱再说,年底大概就能攒够十万元。”祝江继续求她。

  看祝江并非是开玩笑,护工一口回绝,“你就是给我20万我也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

  祝江的母亲称,祝江想死的念头谁都劝不住,家人一劝就吵架,他们动用祝江原单位的同事、同学来劝,也都劝不下来。

  新生活被一场车祸打破

  祝江的伤情最重,他因颈椎骨折,胸椎第二个关节以下全部失去知觉,只有双臂和脖子以上能动。

  时间推到5年前的2011年,那时的祝江还是人们眼里颇有前途的副科级警官。

  1979年,祝江生于河南东北部一地级城市,父亲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并退休。

  2002年,祝江从湖南一家大学信息工程专业毕业,回到老家一高职院校当教师,教授计算机课程。

  稳定的工作环境、不错的社会地位,和他同批进入学院工作的十几名老师都按部就班地规划自己的道路:讲课、评职称、升职。

  祝江却不喜欢大学教师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并且最想考上那所位于东北某警察学院的研究生。

  “我们都知道他想通过考研,当上警察。”多名老师回忆起这位十几年前一起进校的同事,印象最深的还是他执拗的态度,连续7年报考那所警察学院的研究生。

  在大家眼里,祝江很“倔”,不爱和人说话,关系也说不上好。

  不爱和同事们打交道的祝江,在考研这件事上显得异常坚定。

  在连续几次的考研失败后,祝江于2006年提出辞职,要全力备考。那时已27岁的祝江,“谁劝都不听”。

  一位同事称,系主任劝他不要辞职,系里可以少给他排点课,让他边上班边考研。但祝江回绝了。

  “有位女同事劝他,最后说急了,他跟那位女同事面红耳赤地发脾气,我们就不再劝了。”曾与祝江同宿舍的一位老师说,当年祝江辞去公职,回家考研。

  两年后的2008年,祝江如愿以偿,成为位于东北那所警察学院的08级研究生。

  08级研究生队长赵先生对祝江的评价却相当高。他说在200多人的年级中,祝江因为年龄比较大,是一位比较有威信的“老大哥”,平常与河南同乡的同学联系紧密,这种关系维持到了毕业之后,多位同学叫他“涛哥”。

  3年研究生毕业,祝江回到省城郑州,成为一名森林警察。

  祝江单位的通讯录中依然保留着他的职务和联系方式:祝江,法制处副主任科员。

  但祝江的新生活被一场车祸打破。

  2011年9月30日,入职两个多月的祝江在与同事出差返回单位途中遭遇车祸,一车三人均不同程度受伤。

  祝江的伤情最重,他因颈椎骨折,胸椎第二个关节以下全部失去知觉,只有双臂和脖子以上能动。

  此后,祝江就未离开过医院,成了一个高位截瘫病人。

  负面情绪

  父母来看望时,他大声的吵闹成为护工眼中的寻常事。“他爸妈每次来看他,连1小时都难留,吵得不行。”

  从河南省人民医院做完手术后,祝江来到郑州某医院接受康复治疗,一住就是4年多。

  因属于工伤,祝江的工作单位负担着他的治疗和护理费用,月均至少需三四万元。

  在医院,护工是和祝江打交道最多的人。

  祝江最开始用三个护工,24小时护理,病情稳定后,他也需2名护工照料。

  “一开始还比较积极做康复,到了七八个月以后,情绪上就不行了。”42岁的护工韦某,从祝江住院第二天起就给祝江做护理,他经历了祝江早期住院的过程。

  韦某说,祝江一日三餐需喂食,大小便失禁,要用导尿管和隔尿垫接着。由于长期躺卧还很容易便秘,就需要护工揉着他的肚子,用手把大便抠出来。

  即便有两三名护工护理,祝江仍患上肌肉萎缩症,手脚变形,偶尔还会患褥疮。一位后来护理祝江的护工王某说,像祝江这样的高位截瘫患者,很容易尿路感染和肺部感染,一旦感染就会发高烧。

  她曾看到,祝江经常每隔两小时就出虚汗,大汗淋漓,顺着脸往下淌。“感觉他很难受。”

  在医院里,每天祝江都要做康复治疗,需要护工把他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再抱到康复治疗机上,包括针灸、电疗、按摩等七八项康复治疗。

  此外,无论昼夜,祝江都需要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否则就会得褥疮,并且不时要由护工给他拍背咳痰,以防肺部感染。

  在护工们眼中,祝江的脾气越来越大,对护工也愈加苛责。一位护工说,有时护工给他换姿势,重新垫5、6次他都不满意。“他的活儿不好伺候”,几年来,祝江的护工换了好几茬。

  祝江甚至和韦某交恶,在韦某辞去护理自己工作的一年后,祝江注册了天涯账号,并连发四个帖子斥责韦某。祝江在帖子上说,韦某把他抱上轮椅时,为省力不是弯腰把他放稳一点,而是直着腰让他顺着胳膊往下滑,在下滑过程中,他的头会别在护工的肩膀或胳膊上,这样会导致他受伤的颈椎受力,很疼。祝江还在帖子中说,韦某每次给他翻身,都会弄疼他还有知觉的右肩膀,并给他留下右臂疼痛的后遗症。

  韦某则认为,他和祝江配合得很好。“宁搬千斤,不挪肉墩。”韦某说,高位截瘫患者的身体又沉又软,每次翻身,每次从床上抱到轮椅上都需要护工非常用力。

  负面情绪还体现在祝江和父母的关系上。

  他开始抗拒母亲喂饭,哪怕是他最爱吃的葱花饼。他只接受护工喂送的食物,父母来看望时,他大声的吵闹成为护工眼中的寻常事。“他爸妈每次来看他,连1小时都难留,吵得不行。”

  祝江在天涯上一个“没有一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帖子后面回复,“最毒父母心”、“对父母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2014年12月31日,祝江在帖中写道,“今年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又被父母害了一年。”

  这些看似激烈的矛盾背后,只有祝江和家人之间明白。但祝江的父母面对记者,不愿就此多说一句。

  最开始,祝江的父母在郑州租房照顾他。后来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儿子,身体也不好,孙子也需要他们照看,祝江的父母就回了老家。但他们仍每隔一星期或半个月就乘车4个多小时来郑州看望。

  多名护工称,祝江把自己的遭遇归结到父母身上,父母成了他发泄情绪的渠道,“他知道跟我们发不着脾气,大不了我们就不干了。”

  一个成为杀手,一个成为被害人

  谁曾想到,祝江最终选择“雇凶杀己”,他在寻找能杀死自己的那个人。

  郑州某医院康复科2楼16床,祝江在这里躺了4年。同屋另一张15号病床,病人时常会换,只有他是不变的16号。

  祝江的床背靠着朝南的窗户,躺在床上时,祝江总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也不爱和同屋的人聊天。即使在春日,他也不愿让护工推他出去晒太阳。“去年春天,他最多一周出来一次。”护工李大哥说。

  每天晚上8点至10点,他坚持让护工将他抱到轮椅上,用双手夹着一根铅笔,点击笔记本电脑上的按键打字上网,从未间断。

  在外人看来,这是祝江积极和外界融入的一种方式。“看看新闻上上网,有点儿事儿做。”谁曾想到,祝江最终选择“雇凶杀己”,他在寻找能杀死自己的那个人。

  徐俊进入了他的视野。

  徐俊的朋友透露,徐俊是江苏连云港赣榆人,十岁时父母离异。初中辍学后,他混迹于网吧。偶尔还会拿着借来的钱挥霍、找小姐。

  一知情人告诉记者,徐俊性格有些极端。不过这次杀人事件,却让徐俊身边的很多人都很惊讶,“一般人都看不出来,他会去干那蠢事。”

  徐俊的朋友称,他一直想弄到一笔钱投资一个项目,指望借此发财致富。

  据《大河报》报道,2015年3月,缺钱的徐俊在QQ上聊天时,发现了一条发财之路:帮助别人自杀。在他看来,当事人不会报警,还会把所有钱物留给他。

  他决定成为一名杀手,取名“独狼”,并把QQ签名换成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时至今日,记者通过QQ群搜“雇凶杀人”,仍会搜到很多从事雇凶的交易群。其中一个QQ群里,一些人把自己的网名命名成“孤狼”、“苍狼”、“野狼”……

  “孤狼”是其中的活跃者,经常在群里发着同一个信息:我是孤狼,专业诚信接单。

  “孤狼”称,行话里有亡单和残单之分,如果是杀死一个普通人,价格最低10万,见面谈,由雇主出路费。但是要先预付百分之二十的定金。

  2015年9月,一心求死的祝江在网上找到了徐俊,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他们决定彼此成全。一个成为杀手,一个成为被害人。

  缺失的心理疏导

  郑州大学五附院康复科一名医生坦言,难以接受现实、觉得未来渺茫是每一位肢体残疾的病患都会经历的心理难关。

  祝江“雇凶杀己”的消息传到了他长期住院的郑州某医院,同楼层的病友回忆起,祝江说想死时,大家三言两语地规劝“别瞎想”。

  “是他自己想不开。”祝江的母亲不愿再去解释事发前儿子的状况。

  祝江曾用的QQ空间、人人网、微博等社交平台几乎都被删空,唯有他在QQ签名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病友们说,每天上午的查房,是医生与患者交流的时间,医生并没有察觉祝江求死的想法。

  祝江的主治医生王某说,祝江在医院里比较配合治疗,康复项目也都去做,他并没有发现祝江的异样和厌世情绪。

  王某说,他们的病人如果有心理问题,一般由病人或家属申请,他们会找来心理科医生会诊,但祝江及其家人并未申请过心理会诊。

  即使是作为郑州市内以康复科闻名的医院,其科室内并没配备专业的心理康复治疗项目。只有患者或家属感觉遇到心理问题,他们再去心理科请医生来。

  北京一位常年在国外工作的脑外科医生岳颖说,在欧美等发达国家,心理疏导比治疗还要重要,他们的医生信奉一句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岳颖说,外国医生所说的“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就是指的心理疏导,在美国几乎每个医院,每个重症病人都配有心理医生。但是中国目前并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们现在好比是刚摆脱了贫困,刚不饥饿了,还没有顾及这种心理状态呢。”

  祝江所经历的绝望,几乎每一位高位截瘫的病人都碰到过。

  河北廊坊37岁的郭斌(化名)6年前遭遇了车祸,高位截瘫。他全身动弹不得,连手指的移动也十分费力,在网上,他称呼自己是“不会腐烂的尸体”。

  郭斌也曾希望速死,甚至发帖卖肾。

  郑州大学五附院康复科一名医生坦言,难以接受现实、觉得未来渺茫是科室内每一位肢体残疾的病患都会经历的心理难关。

  大多数高位截瘫的患者都会将上网作为生活的全部内容。有些人加入了QQ群,在群里与病友们探讨康复的方法。

  更多时候,郭斌也和病友们讨论如何能有一份收入。

  “有尊严地活着”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他们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社会就业渠道的支持,以便自食其力。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短期或者长期的计划。“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一位来自河南安阳的高位截瘫患者说。

  希望“有尊严地死去”

  “我想自杀,但是因为不能行动,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也有人像祝江一样,希望能够死亡而得到解脱,有些人想到了安乐死。

  河南男孩郝运(化名)2007年由于意外造成高位截瘫,与祝江的病情几乎一样,郝运也是只有手臂和头部能动。在媒体的报道中,郝运讲述了他所尝试的自杀方式,六年来,他采取过绝食、咬舌、咬手腕等方式,都失败了。“我想自杀,但是因为不能行动,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郝运日夜期盼安乐死合法化。希望自己能“有尊严地死去”。

  安乐死在中国仍处于法律的空白地带。而祝江所采取的雇凶杀己的极端方式,其刑事责任在法律上也存有较大争议。

  京润律师事务所律师韩骁称,被雇佣的犯罪嫌疑人徐俊已触犯了故意杀人罪,但考虑到在帮助自杀中,自杀者的行为起决定作用,因此,应根据案情从轻处罚。

  而对于祝江这位雇凶者来说,因为雇凶杀的是自己,这样的情况极端且少见。对于祝江的法律责任,一些法律界人士表示难以界定。

  事实上,在中国也有帮助不堪疾病折磨的亲人自杀的案例。但这些案子多发生在亲人之间,雇凶杀己的则很少见。

  4月5日中午1时许,郑州某医院五楼ICU监护室内,祝江半睁着双眼,无神,叫他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护士将营养液推入注射器,液体顺着导管,流入他的鼻部。

  半年来,他一直处于重度昏迷状态,没有意识,靠呼吸机呼吸、一天五次的营养液、导尿管……维系着祝江的生命。

  临床护士称,自从住进他们医院,祝江的状况就非常“危重”,已近乎植物人。

  祝江病床的西侧窗户外即是热闹的小巷,人来人往,街景流转。

  而祝江,他用自己的方式,已与世界隔绝。

  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 涂重航 实习生 王昱倩 河南郑州、濮阳报道

【编辑:王永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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