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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源头牧民们的迁与守

2017年07月16日 01:20 来源:新京报 参与互动 

朗扎的妹妹家秋,用望远镜察看自己草场上放牧的100多头牦牛。

  朗扎家一天的生活从取水开始。在天空刚有微光的时候,他背着绿色的水桶,步行两公里到冰川下取水。打上三个酥油,绑上哈达,敬天地后,用瓢掬水灌入桶中。

  在他记忆里,6岁开始,父亲就带着他去姜古迪如融化的冰川下取水。

  现在,他45岁了,取水的路却越来越远。

  朗扎说,那时候冰川就在水利部立的源头小碑脚下,现在冰川倒退了500米,留下满坡硌脚的乱石。

  姜古迪如冰川是长江第一滴水流出的地方,朗扎家祖祖辈辈的石头房距离雪山南支冰川的冰舌只有2公里,是真正的长江源头第一家。

  今年,西藏自治区人大会上已明确江河源头和生态核心区的保护,长江源牧民将逐步向县城和低海拔地区搬迁,长江源将进一步减少人类活动。朗扎一家所在的安多县玛曲乡牧民们的生态搬迁问题已逐渐提上日程。他们的去留如今成为各方考虑的问题,很有可能他们将成为长江源头最后的牧民。

  兽骨堆起来的地方

  朗扎个子不高,黑瘦,尖脸,喜欢撮点土烟吸,黄色的粉末经常在鼻孔上黏成一圈。他继承了家族父辈的特征,在头发右侧扎了根细辫子。

  从出生时起,朗扎就住在那座白色的石头房里。游牧的本性就像体内流动的血液,朗扎的爷爷在打猎时来到了姜古迪如,这里海拔5600米,有棕熊、藏羚羊、藏野驴、旱獭、藏黄羊等数不清的野生动物,朗扎的爷爷就此落地生根,到朗扎6岁的儿子,至今已经4代人。

  朗扎一家所在的玛曲乡4村也叫“如来村”。“如来”在藏语里是骨头,也就是兽骨堆起来的地方。朗扎说,他曾见过体型高大的野牦牛头骨两角之间能盘腿坐下一个人。

  玛曲乡4村书记布察吾也出生在这里,他的父亲1959年从350公里外的唐古拉山南边打猎游牧而来,走了两个多月。玛曲乡巡护队队长才嘎回忆,1976年他跟随兰州军区勘测的人第一次进入姜古迪如,当时姜古迪如的核心区——纳青玛30公里的河床住着六七户牧民,现在,包括4村1组2组3组共有27户牧户80人。

  玛曲乡4村1组所在的纳青玛河床的尽头就是长江源头姜古迪如雪山,长江第一滴水流出的地方,海拔5600多米的姜古迪如由南北两大冰川构成,呈U形,中间夹着一座山梁。

  冰舌是冰川最前端消融最强烈的区域,有冰湖和造型各异的冰塔林。朗扎家的石头房距离姜古迪如南支冰川的冰舌只有2公里,海拔5500米,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滚滚而至的冰舌,就像雪白的奶油蛋糕上的层层堆花。

  石头房是朗扎一家冬季住的地方,当那扎草草根泛起绿意的时候,他们开始搬往夏牧场搭建帐篷,那里的牧草更丰美。

  夏牧场的白布帐篷里混合了风沙、草、毛毡、酥油和羊的膻味,这个味道从朗扎的爷爷到爸爸一路传来。

  不算去年已改嫁的母亲,朗扎、儿子朗卡珠扎、妹妹乌日、弟弟迪达生活在一起。他还有个妹妹叫家秋,她已经嫁人,与丈夫女儿另外生活。

  每天早饭后,朗扎会带上水和食物,站在山坡上用望远镜看着自己家的100多头牦牛,从被大雪覆盖的长江源头河道通过,进入对岸的一片草场吃草。

  6月7日,雪后的姜古迪如冰川及冰川水融化后形成的清晰河道。长江的第一滴水,从这里流出。

  熊不能打,但却一直祸害人

  安静的生活并不能持久。朗扎说,现在他们的生活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困难。

  首先,野生动物都被保护起来,不能打了。朗扎说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就知道不能打熊了。

  熊不能打,但却一直祸害人。

  每年2月底冬眠结束,因为食物链单调,瘦得皮包骨头的棕熊主要瞄准的就是土里的旱獭还有牧民的家畜。

  站起来近两米高,皮卡车厢都塞不完全的大棕熊会一巴掌拍晕旱獭,即使棕熊吃饱了还会继续猎杀其他牛羊。2016年帕那镇三村一个牧户一下子被棕熊猎杀了37只羊,毁了所有家具。

  今年一进6月,朗扎家搬到了夏牧场,石头房里没人的时候,棕熊乘虚而入,拍烂了朗扎家的门、窗,老式彩电被扔在地上,把青稞弄撒一地,把茶几和柜子击穿成洞。

  朗扎说这种场景从小见到大“数不清”。

  安多县林业局主任科员丹增加央说,1993年开始禁猎以后,县域内野生动物恢复性增长明显,藏羚羊、野牦牛都是上万只在增长。

  同时棕熊肇事也有上升趋势,2015年全县被棕熊咬死了16000只牛羊,2016年到了20000只(头)。平均下来,一个牧户差不多损失10-30头牲畜。

  作为国家保护动物,棕熊不能捕猎,但对于牲畜的损失,国家会给相关补偿。朗扎会给狗熊肇事现场拍照,把损失财物报到村里,村里报到乡里,乡里报到县里林业局,以前是等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费,今年开始等待保险公司的赔偿。

  按补偿标准,绵羊和白山羊每头补偿200元,黑山羊每头250元,两岁以上牦牛每头1500元,丹增加央说按照野生动物肇事补偿的标准,牧户能得到的很低,前面说到的帕那镇三村那家牧户补偿不超过1万元。

  而今年开始改由保险公司赔偿,目前全县批复下来的投保牲畜是18000头,但具体赔偿标准还没下来。按目前活畜的市场价,一头牦牛在7000-8000元,黑山羊在700-800元。

  玛曲乡的长江源生态保护队成员。他们分布在2.64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进行巡逻,阻止无关人员进入长江源核心区。

  六月也可能发生雪灾

  猎不能打了,牧民们更多的工作是放牧。

  在姜古迪如生活了50多年,玛曲乡4村书记布察吾发现纳青玛河床周围的“草场就那么大,草长得越来越少,而且质量也差了一些,牲口还是那么多,人数还在增长”,他说以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年纪大了学不了别的,放牧也放不动了。生活就这么将就了。

  安多县,是全国最高海拔县之一,也是至今人类定居生活的最高海拔地区。

  这里年均气温零下三到四摄氏度,最低气温将近零下四十摄氏度,每年冰冻期长达9个月。空气含氧量相当于海平面地区含氧量的50%。

  可能是海拔太高的缘故,这里草的质量并不高,紧紧地贴着地皮长,六月开始变绿,八月开始枯黄。

  即使夏天来了,草绿了,但六月也可能会发生雪灾。如果大雪不能及时融化,盖住了高挑的那扎草,牲畜没有草吃,就会饿死。

  只要下雪,作为4村1组联户长的弟弟迪达就会立即统计雪情向村里乡里汇报。有的牧民意识好,青稞、牛粪平常就储备着,有的牧民觉得现在有路有车,哪还会挨饿?结果大雪一来往往措手不及。

  人、草和牲畜始终是构成游牧生活的三个最关键的点,人群是靠畜群生存的,除了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关系,还有牧民的基本生存生计问题,以前牲畜是家里的宝贝,都是惜杀惜售的。朗扎说父亲那时家里的牛羊数量最多,爷爷的牛羊数量排第二。不过为了保护当地的生态,牧户们需要严格按照有多少草地就养多少牲畜的管理办法来执行。

  朗扎拥有25195.91亩草场,载畜量折合绵羊单位是513.08只,如果超出了会出售,目前实际牛羊数量刚好达到草畜平衡要求。

  烦心事

  安多县林业局提供的资料里,极高山冰川退缩及永久性雪线的上移,在安多县的众多山间盆地、高原宽谷地带滋生出了很多季节性淹水、渍水区,此外气温的上升对于安多北部地区的冻土层也有很大影响,进一步增加了湿地面积。

  从姜古迪如冰川到玛曲乡的路途有108公里左右,住在冰川脚下的牧民们一般会隔一段时间去一趟乡里或更远的雁石坪(200公里),买齐擦脸油、毛巾、被子、盐巴、大米、清油、面粉等必备的生活用品。冬天路况还好,夏天融化的雪水会形成诸多河流支汊,阻碍了牧民的出行道路。有时会多绕出30多公里,更大的困难是车辆经常陷入泥泞,所以牧民习惯夏季不出远门,遇到非出不可的时候,也更多的是骑摩托车。

  距离商业设施太远,朗扎们遇到了不少的烦心事,最近让他不爽的,是他买的二手摩托车和二手皮卡汽车都坏了,但附近没有修理部,也买不到配件,眼睁睁地看着车辆坏在房前派不上用场。

  还有就是医疗设施的缺乏。游牧的生活极其简单,白天卷起来的被子和毛毡一打开就睡觉了,但是海拔5500米的睡眠并不安稳,氧气含量是正常的一半,即使是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躺下也会经常头疼,心脏突突直跳。人体机能也在发生不可逆损伤,比如风湿病、痛风、胆囊炎都是这里的高发病。平时看病有村医,看不好了就转去几百公里外的安多县。

  最后一道防线

  在安多县,生态保护现在已成为重中之重。安多县长江源水生态保护工程计划贷款2000万,用于铁丝围栏防护、修建拦砂坝、淤地坝等水生态修复措施,目前等待相关部门的批复。

  今年5月,玛曲乡一年一次的经济工作会暨物资交流会还重点增加了长江源生态全民保护的宣讲。

  玛曲乡巡护队队长才嘎告诉记者,目前总共有140名巡护队员分布在2.64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进行巡逻,长江源地区禁止一切没有经过自治区同意的探险、登山、科考、勘察等人员进入。 才嘎说,高寒地区草场生态脆弱,为避免草场被车辆碾压,除设置关卡和警示牌外,现在乡里还建立了临时通行证登记制度。玛曲乡党委书记朗卡江村说,县里把生态保护作为对双联户长的绩效考核已有若干年。“我们一年四季,零下30摄氏度都坚守在岗位上。”

  记者通过西藏自治区各级政府批复,得到进入长江源采访许可。在进入长江源之前,还需在玛曲乡政府登记身份证,告知环保要求,发放临时通行证方可进入。进入过程,必须由乡政府安排人引导避开沼泽等危险路段,以及避开牧民草场和高山草甸。

  进入长江源区,还会遇到玛曲乡长江源生态保护队成员把守的四个流动岗,每个流动岗都要一一核对证件和身份,以确保拦截任何非法进入者。朗扎全家有3口人是长江源生态保护队队员,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由于前面几道防线严密,今年,朗扎全家没有遇到非法侵入者。

  希望子女走出大山谋生

  姜古迪如在藏语里就是石子堆起来的雪山。朗扎记得父亲说过:“千万不要丢弃这座雪山去别的地方放牧”。

  朗扎说,他这辈子离不开雪山和放牧。但对于下一辈,他更希望能通过子女上学,读好书走出大山谋生,来改变自己以后的生活,继而能改变牧区牧业的状况。

  朗扎6岁的儿子朗卡珠扎准备9月份就读玛曲乡小学,朗扎说乡里有亲戚可以照顾,如果需要也可以家里人去乡里陪读。

  海拔5200米的玛曲乡小学以前是完小,现有只有1-3年级,共139名各村来的学生,住宿生26人,还有一部分牧区来的学生租住在校外,有家人照顾生活。4年级开始,学生们都会去条件更好的雁石坪镇,它就在生命线青藏公路的边上,或安多县里上学,家长们也会跟去继续陪读。

  布察吾的儿子已经在安多县城里上小学四年级,妻子跟着陪读,布察吾觉得,不像城市的家庭教育,以往牧区家庭在子女教育上不够积极向上,父辈只想到父辈一代,儿子只想到儿子这一代,会写几个字和简单加减法就够了。不过这些也在变化。比如玛曲小学的校长说玛曲乡的辍学率为零。

  脱贫与生态移民

  家长们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对当地政府来说 ,更迫切的难题是帮助长江源的牧民们脱贫,并实现生态移民的目标。

  今年,西藏自治区人大会上已明确江河源头和生态核心区内的居民尽量向县城和低海拔地区搬迁,以生态立县的安多县目前也正向西藏自治区申报生态整体搬迁,安多县县委书记熊川表示“安多县正在积极推进精准扶贫+生态整体搬迁模式,目前已经申报了和玛曲乡毗邻的色务乡美街岗村46户194人,往羊八井和拉萨搬迁,该村位于格拉丹东以西,海拔更高,雪灾受灾频率更高。目前方案已经向那曲地区行署申报,群众工作已经做好,群众100%同意。”

  但在安多县今年的移民计划里,还没有涉及玛曲乡的近2900人。熊川说,安多县受环境和产业的影响,就业渠道狭窄,提供不了充分的岗位,同时,搬下来的牧民还面临技能培训的问题,牲畜没有了,草场没有了,仅凭县里3000万的财政收入和有限的就业岗位,难以让人们定居。现在只有等待国家对生态移民搬迁的下一步政策。

  对于玛曲乡5村混居混牧地区,搬迁说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搬,也是因为就业无法解决。熊川表示,青海方面因为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两期国家投入资金,已经迁移了三分之二的老弱人群去了治多和曲麻莱,我们也想过,以水保员、草保员、野保员、长江源头巡护员的模式留一部分青壮年在那一地带,把老人和孩子撤到低海拔地方。但这也需要国家的生态补偿政策。

  布察吾赞同搬迁。他认为,既然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如果有机会异地搬迁,他更向往这天的到来。

  暂时搬不了,安多县也开始采取其他措施。比如通过“万亩千种”产业计划,缓解长江源头载畜量,达到扶植减畜的目的。简单说,这个计划,就是在长江源保护区外,培育一块一万亩左右的草场(种植燕麦、绿麦、青稞),把长江源保护区内牧民的绵羊纳入放养。目前,已在县里最南部的强玛镇圈了地,从唐古拉山北部的玛曲、多玛、色务等5乡一镇的贫困户家里,收购多玛绵羊5000只进行养殖。

  安多县县长扎西平措告诉记者,这个项目以企业+合作社+家庭牧场+牧户的产业化运行,贫苦户以草场流转的佣金、以订单出售育肥架子羊取得酬金、以国家政策性扶持资金折成股金,以务工取得薪金,来获得收入。项目建成后,预计年纯收入在800多万元,保证贫困户到2020年,人均收入达到4800元。

  对贫困牧民来讲,成立合作社集中牧养,可以让自己省出了一些时间和精力,合理的劳力分配是一种新谋划、新考验。

  A06-A07版采写 新京报首席记者 刘旻 A06-A07版摄影 新京报首席记者 陈杰

【编辑:叶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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