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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山火:突然改变的风向与成立三个月的扑火队

西昌山火:突然改变的风向与成立三个月的扑火队

2020年04月02日 13:54 来源:新京报参与互动参与互动

  临出发前,李天云对送行的朋友们说,很快就回来,回来以后要一起吃饭;黄元林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镜头从大巴车的车尾慢慢向前移动,二十一个身穿橘红色消防服的队员出现在视频中,配文是“宁南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代表宁南人民,我们出发咯!”

  他们都是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的队员。3月30日15时,四川凉山州西昌市泸山发生森林火灾。21名队员第一批得到指令,前往西昌支援。

  但进入火场之后不久,因为风向突转、山火爆燃,包括向导在内的 19人再也没能出来。

  一位居民说,“队员们都是宁南县的普通人,大多都是农村的,有家庭,打火是他们的副业,但真正有需要的时候,都是他们往前冲。”

  逐一给队员们打电话,但无人接听

  接到支援西昌的命令是3月30日19时30分,五十分钟后,宁南县专业扑火队执勤的一班、五班共计21人从宁南县汽车站启程。

  一段扑火队集结出发的视频在网上流传,队员们在宿舍中打包行李,穿上橘黄色的消防服,背上装着灭火机的背包,配文是:“整装待发,宁南21名专业扑火队员驰援西昌,逆行英雄,最美男儿!”

  临出发前,队员李天云对送行的朋友们说,去执行任务,很快就回来,回来以后要一起吃饭。在大巴上,队员黄元林从后往前拍下了每一位队员,视频发在朋友圈,他写道,“宁南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代表宁南人民,我们出发咯!”朋友们评论,注意安全。他回复一句,“一定平安回来”。

  宁南县与西昌市距离120多公里,坐车需要2小时。22时40分许,他们到达火场所在地西昌市经久乡蔡家沟水库。大巴车司机邱师傅记得,车停在近火场几百米的地方,队员们下了车,在一个村民向导带领下进入火场,走之前,领队张勇(化名)叮嘱要注意安全,全体队员一齐说了声“一定注意安全”。

  按照计划,队员们进入火场后,司机和领队去市区买干粮,等队员们回来再一同返回宁南。一个小时左右,巡山队员打回电话告诉张勇,火势蔓延,赶紧撤回来。

  “40年从来没有看到那么大的山火,火焰蹿起几米高。”邱师傅回忆,随后他和张勇逐一给队员们打电话,但电话都无人接听,“21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当时心里就沉不住了,知道肯定出意外了。”他说,当时自己很着急,到处联系村民找人,他也想去火场救人,但火势太大了,没办法进去。

  柳树桩当地居民曾安(化名)所在的志愿打火队,一行20多人跟在宁南队的后面。两队在山脚分开了,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曾安回忆,当时火势太大,明火距离他们仅有三四百米,他们很快接到了农场要求撤回的电话,就立刻下了山,去往疏散安置点,“没过多久,就听说宁南打火队员和向导牺牲的消息。”

  柳树桩村民吉克参加了另一个10多人的志愿打火队。他走到水库边时,看到宁南打火队已经走到半山腰。“我们大概走了一个小时,一开始火还在很远处,风突然变得特别大,大到说话都听不见,只能喊,风向也不定,突然就把火吹过来,浓烟滚滚,大火猛烈扩散。”吉克说。

  吉克说,接到要求撤离的电话通知时,他们已经快赶到山顶,宁南队当时在前方的山沟处,队里只有他一个人带了手电筒,他朝宁南队的方向闪了三四下,“当时想打手电筒传递撤离信号,但没收到回应。”

  吉克说,在撤离时,有队员想去山上牵牛,还有的想回家里收拾贵重物品,“其他队员就吼道,拿什么东西,使劲往下跑,不要回头看。”

  柳树桩一位参加救援的民兵告诉新京报记者,19人的遗体是从泸山背侧(南面)一排斜坡树林中发现的。据凉山州政府消息,3月31日1时30分,联合指挥部接到火场灭火人员报告,宁南县组织的专业扑火队21人在一名当地向导带领下,去往泸山背侧火场指定地点集结途中失联。7时许,搜寻到3名扑火队队员,送往医院救治,现场18名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牺牲。

  3月31日下午5点,四川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联防指挥部通报,当时泸山山火受大风和风向多变影响,形成多处多线燃烧态势,山火沿经久、马道、泸山后山猛烈扩散,火情扩散迅速,并伴有多处飞火。凌晨0时30分左右,泸山的过火面积已达1000公顷,火势蔓延到凉山州西昌市农业学校,距离学校板房不到八米的位置。

  “火场上遇到最危险的事情就是风向突变,发生爆燃,”宁南县林业和草原局工作人员刘生(化名)解释,“我们这里是干热河谷地区,山区风向不定,现在是东南风,可能过几分钟就吹西南风,风力可能突然加大,方向发生改变”。

  吉克回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从山上撤下来,先往附近的大营农场办公楼躲避,之后又被疏散到统一安置点。

  柳树桩居民也一并被疏散撤离。吉克说,当时宁南打火队的向导冯才勇的妻子不停地给丈夫打电话,电话能打通,但一直没人接。“她预感出事了,崩溃大哭,让邻居们先带她的孩子撤离,她要等丈夫下山。”

  冯才勇的哥哥冯才军说,今年42岁的冯才勇从金阳县搬到柳树桩村已有15年,家里有7口人,夫妇两人和81岁的养父及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住在一起。平时,冯才勇在家中务农,喜欢种花椒树,有时会外出打工。因为经常上山挖蘑菇和山药贴补家用,冯才勇对山形路线很熟悉。

  冯才军现在还会不时地拨打冯才勇的手机,“能打通,只是没人接。”

  从打火民兵队到专业扑火队

  牺牲的18名扑火队员来自同一支队伍——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这是一支由村民组成的专业队伍,成立刚满三个月。

  2019年12月30日,宁南县林草局组建了这支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防火队有80名队员。按照每十人一班,共分为八个班。

  六班长刘树维介绍,每年队员们有六个月“待命期”。由于当地气候干燥,冬春两季容易出现火情,因此每年的1月1日至6月30日,全县境内所有森林草原区及野外可能引起火灾的区域都是禁火区域。

  这期间,扑火队需要轮流执勤。每两个班为一组集训两周,实行准军事化管理。集训期间,队员们的吃住都在营部,负责山林火情的巡防和突发火情的营救。

  一份集训安排表显示,14天的课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做三十分钟的早操,整理内务。除了常规的体能训练,灭火知识培训、灭火机具操作、机具维护和保养都是必修的课程。

  “虽然成立专业队伍时间不长,但它的前身是四川西部山区半专业的打火民兵队,都是经过集中训练的、有经验的队员。”一名队员介绍。

  刘树维说,早些年,村民们防火意识不强,有时候一个小火苗被刮上山就有可能引发山火。因此很早就有村民自发组成打火队的传统,当地人对打火并不陌生。

  加入打火民兵队的大多是退役军人,也有普通农民。宁南县披砂镇下村一名村干部介绍,村民自愿加入后,由民兵队长带着大家集训和参加打火,每年县民兵中队会组织全县民兵,进行一次集训,主要开展森林防火扑火知识、扑火技能、安全知识的培训和森林扑火实战演练。

  民兵队的打火工具需要队员自备,队员们往往“就地取材”,主要用镰刀、锄子等常见的农具打火,也会把树丫子割下来打火。

  尽管如此,他们曾以“英勇”著称,在泸山当地很有名气。专业扑火队二班长刘胜云告诉记者,他们此前就去泸山打火三、四次了,之前还获得过嘉奖,“对于火,我们了解的比别人多,所以我们每次去打火都很有信心的。”

  刘胜云说,打火民兵队都是出于义务去打火。“附近有哪个村子着火了,我们作为民兵都必须要去,手头上在干再大的事,哪怕是在挣着钱,都要放下。”

  “风大的时候,就是几秒钟,最多十几秒,火一下子就烧好远。”刘胜云说。他还记得,2019年3月8日那次打火,因为风向突变,大火忽地一下就把他包围了。当时他被熏得没法呼吸,几十秒都憋着气。所幸后来风向调转,他才慢慢缓过来。“那次差一点就出不来了。”

  这支专业扑火队的建立,也是为了结束当地松散的、业余的打火情形。不同于此前的打火民兵队“就地取材”的打火工具,扑火队的设备更齐全,队员们使用的装备统一由政府采购,他们有了统一的消防服和风力灭火机。

  防火期的半年,队员们每个月能领到1500元,而此前在打火民兵队,每人每年只能拿到1000元补助。

  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在打火场上

  这次牺牲的18名扑火员,几乎都来自宁南县的天鹤村和披砂村,他们中年龄最小的25岁,最大的47岁。

  除了一个共同的职业身份,扑火员。其余的时候,队员们都有另外的身份和谋生手段,农民、生意人、厨师、美发师……

  扑火队的营房是栋两层的小楼,二楼有宿舍、饭堂,是队员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大门边的白板上还留着“值班员何贵银”的字样。八十一名打火队员身穿迷彩服的照片整齐地贴在营房的公告栏里,占了一整面墙。

  照片墙上排在第一个的是打火队队长何贵银。他今年41岁,方脸,笑起来嘴角边有两道浅浅的皱纹。

  在打火队里,何贵银是刘树维最崇拜的人。何贵银当兵时就是专业打火队成员。后来又在村里当了多年的民兵队队长。专业打火队成立后,何贵银就被请回来当队长。

  同事刘生印象中,他和何贵银的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在打火场上。

  何贵银了解消防知识和理论,又懂得消防器材的操作。一个队员的训练笔记上记录着,何贵银几乎包揽了队员们集训期间的所有培训项目。

  对于大部分队员而言,风力灭火机和其他灭火器都是是以前从未用过的新装备。刘胜云说,在集训中,小到机器如何开、如何关,何贵银都会亲自给队员们示范。“带兄弟,他都是严格要求,不管是打火还是其他事,他都是在前面,他是接到命令就必须要上的这种。”

  但私下里,何贵银是个随和、顾家的人,他喜欢和队员们拉家常、开玩笑,和老婆的视频也几乎不间断。

  何贵银去支援西昌的那天晚上,和刘树维通了视频,让他组织其他队员待命。“他说刘哥,我们在西昌不见不散啊。”刘树维说,那晚,他穿好衣服打好背包,等来的却是何贵银牺牲的消息。

  黄元林有和何贵银相似的经历。2003年前后,黄元林退伍回乡,加入了民兵队,至今有十几年的打火经验。

  在刘胜云眼中,黄元林是个帅小伙。一米八几的个子,性格活泼,为人仗义。后来,黄元林在村子里开了农家乐,刘胜云就经常和朋友去吃饭。

  今年三月初,能出家门了,刘胜云就跑到黄家的店里吃饭。在家里憋了好久,他有好多话想和黄元林聊。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38岁的理发师曾顺富希望加入扑火队锻炼一下,他想证明给18岁的儿子看,成为儿子的榜样。村民张树伟听到宁南县林草局要组建扑火队的消息,就立即报名了,“森林防火很重要,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别人问起他报名参加扑火队的原因时,他这样说。

  背包再未打开

  4月1日,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的营房里,刘胜云和刘树维围坐在营房二楼的圆桌旁。没人说话,风卷着树枝划过玻璃,哗啦哗啦。风停了,营房里又陷入安静。

  3月31日,队员们的行李被运回营地,整齐地摆放在宿舍床边的椅子上。20个背包,有的是迷彩色,有的是红黄黑三色的双肩背包,每个都塞得鼓鼓囊囊,上面绑着卷成一卷的救火毯。

  队员们出事后,这些背包就没再打开过。其中一个的侧兜里还装着半瓶矿泉水。“谁都不要动背包,只能看。”有村民来看队员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刘胜云就站在宿舍门口嘱咐。

  刘胜云说,这两三天,他哭了十几次。在网上看队员们的新闻、视频会哭,开会的时候说起他们的名字也会哭。“从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说走就走了,你说谁接受得了?”

  3名森林草原扑火队队员陈友冲、岳仕明、陈科金全身多处烧伤后,被转移至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救治。

  目前,伤势较重的陈科金、陈友冲在ICU救治。伤势最轻的岳仕明在烧伤隔离病房治疗。

  经诊断,陈科金全身烧伤面积50%,为特重度烧伤;陈友冲全身烧伤面积30%,为重度烧伤;岳仕明全身烧伤面积2%,为轻度烧伤。目前3名负伤人员生命体征稳定。

  4月1日晚,透过烧伤隔离病房的玻璃,新京报记者看到,岳仕明戴着口罩,右下肢缠着绷带从监护室走出,已能自由行动,且步伐平稳。当新京报记者问及他身体情况是否良好时,他点头回应,“好。”

  4月1日,小城显眼的位置已经摆出巨型的包展板,黑底白字写着:捐躯献身,浩气长留环宇;舍生取义,英灵含笑苍穹。两边是双手捧着蜡烛的图案。

  宁南县街道上布置着悼念英雄的展板。新京报记者王翀鹏程 摄

  天鹤村和披砂村的村民自发聚集在梓油村村委会准备祭奠用品。男人们把整根的竹子削成长条的竹片,用线绳绑成圆圈,糊上白纸;妇女老人们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折纸花。

  一位居民告诉记者,“队员们都是宁南县的普通人,大多都是农村的,有家庭,打火是他们的副业,但真正有需要的时候,都是他们往前冲。”

  西昌市殡仪馆的灵堂也已经搭建完毕。4月1日,很多西昌市民手拿白色、黄色菊花自发到殡仪馆悼念牺牲的队员们。

  文 |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王昱倩 肖薇薇 吴荣奎 张盼港

  实习生 孔宁婧 金钱熠 王亚会

【编辑:房家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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