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记录

　　记者问张国云的4个儿女：“父亲最近在干什么？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回答都含混不清。他们觉得父亲不能理解：“很倔，不肯和我们一起过。”

　　10月25日上午，在南京延龄巷30号二单元202室，记者采访这位独居“倔”老头、75岁的张国云，发现：其实这是老人的选择，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越来越老龄化的社会，需要考虑的，应该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们”选择这样独自在家后，社会可以做什么。

　　独居生活9个月——

　　“老伴一走，老头就孤了”

　　很多老人退休后觉得孤独，而张国云的孤独和退休无关。“人老最好有老伴，老伴一走，老头就孤了！”老伴王永仙比他大两岁，1956年结婚，老两口感情特好。2009年1月28日，中风7年的老伴突然去世。从那天起，张国云的孤独真正开始了。

　　“2001年6月1日，老伴突然中风。在别人眼里，这七年我一定痛苦无比。错！苦是苦，累是累，但我觉得幸福！”中风后，老伴不能动弹不能自理，张国云自制了脱卸式马桶；老伴是个急性子，年轻时在家要找个什么东西找不到，连饭也不肯吃，中风后不能说话，不能写字，无法交流，是最大的问题。比如说，每天三餐吃什么？张国云就给她报菜谱，她点头答应，才去买菜。但有时候也不成，有次菜做好了递过去，她不吃，弄了半天才明白：咸了！那阵子，张国云每天都在琢磨，琢磨得头发渐白。有次，老伴指着门外，表情很急。张国云顺着这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琢磨了一晚上，终于看见门外墙上的电表，一拍大腿：“要交电费？”对了！老伴在床上笑出了声，这开心，比吃了蜜都甜。

　　老伴的右胳膊不好，张国云怕压她，每天打地铺。冬天怕凉，张国云就穿两身保暖内衣，地板上垫块狗皮加两层棉花胎。老伴一咳嗽，他就起来，养成了“一喊就醒、倒头就睡”的习惯。就这么辛苦，每天还要给老伴说笑话以博“三笑”：“老来伴，老来伴，老来到晚睡地板。”“大姐，晚安。怎么不喊我一声老公啊？”老伴什么话都说不出，但一个会心的笑，在他心里足以抵得过千言万语。

　　老伴撒手走后，张国云走不出丧偶的痛苦。他在房间最醒目的墙上，挂了一张她的照片。“挂彩色的，好像她还在。这是她42岁时拍的，那年，我40岁，我们一人拍一张。”现在，张国云把自己的照片挂对面的墙上，和“她”对看着笑。晚上，张国云看完电视后，洗脚。有时候突然觉得太安静了，想说话，他就和“她”说话：“你一辈子爱占强，现在也是，抢着先走。留着我一个人受罪啊！”“现在好了，没人跟我抢遥控器了，可我，真希望你跟我抢！……”说着话说着话，洗脚水凉了。想喊个人加点热水，四顾无人。老人擦擦脚，起身拿热水瓶，想加点热水再洗，却叹口气，不洗了。上床睡觉，这脚，就一直冷到天亮。

　　眼前的张国云，满头白发，花白胡须留到两寸长。“有天，老太婆在病床上，指着我的络腮胡，叫我留胡子，好，我就开始留。今年年初二老伴去世，我就再也没剪过。”一说起老太婆，一秒不到，张国云的眼圈就红，声音发颤，像个和母亲失散的孩子一样抽泣。眼看今年重阳节要到。他说：“今年重阳，遍插茱萸少一人！”

　　老伴去世后，张国云在扬州老家买了一座双穴墓，按照老家的风俗，今年清明前的第十天，老伴的骨灰将安放在扬州茅山公墓，让她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儿女们怕他睹物思人，趁他不在家，清理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可是，每当他在空荡的房间里面对着老伴照片时，仍然常常会想，如果她还在，那该有多好……

　　凌晨为儿女排队买珍邮——

　　“儿女在心头，不宜在身边”

　　10月1日凌晨1点，张国云就出发了，到鼓楼的邮政大厦，排队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纪念邮票。他买了5斤毛豆，坐在门口剥。毛豆全剥完了，天还没亮透。他就起身锻炼身体，老一套的动作，在家每天都练，无非是弯腰、大声喊、踢腿。终于等到开门，每人限买两套。他自己不集邮，天不亮排队买珍藏邮票，全是为了二女儿和二儿子——他们是集邮迷。

　　就是这么疼孩子，但怎么也不愿意和儿女生活。为什么？

　　他和记者说起理由，真是“一二三四五”条条都有理：第一，我吃饭要吃烂饭，孩子喜欢吃硬饭；我要吃素，孩子爱吃荤。第二，我早晨5点要起，晚上8点半就睡，孩子们都是夜猫子。第三，现在的夫妻俩，为一点小事就拌嘴，我最怕听拌嘴，心里闹得慌。孩子其实也孝顺，一有矛盾就出去找个茶座吵架去，回来假装没事，可骗不了我啊。索性不住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

　　可自己住，最大的问题是安全没保障。今年8月一天，张国云突然感觉心脏不舒服，躺在床上，想打电话给儿子，可手机忘在餐桌上了，心口那绞痛啊……也是巧了，那天大女儿刚好来看他，赶紧给他吃救心丸，送去医院。好险！

　　“这事后，子女都劝我跟他们住，或者轮流住，我还是不肯。”张国云说，“但我也吸取教训，手机随时跟身子走；救心丸放床头。”记者看到，他家电视机柜上，有个大牌子，写着老人儿子的手机号——“万一有急事找儿子！”还有自己的手机号码——“人老了记性不好，自己号码最容易忘记了！”还有110和120，旁边用红笔画了大大的惊叹号！

　　自掏腰包组织老友相聚——

　　“老友相会，开心却后怕”

　　10月12日，张国云组织了一次隆重的“老友会”。一周前就在“上海滩”饭店订了座，老张买单。张国云还制作了原单位“江苏省工业设备安装公司”五十年代老同事的通讯录，其中90岁以上的有两个：陈夕寿和张均福。80岁以上的4个，最小也是“古来稀”了。

　　电话一个个打过去，电话那头，那沙哑的声音惊讶又藏不住高兴：“我一定去啊，一定去啊！”92岁的张均福，现在住在上海闵行区，接到南京这老友的电话，激动得睡不着，提前坐动车来聚会。住在云南路的陈夕寿，前一天特地和老伴打个出租车去酒店踩点，生怕第二天找不着迟到扫大家的兴。

　　那天，在饭店包间里，一群老人真是乐翻天，连服务员都在一旁看得乐。王恩俊表演魔术。所谓魔术就是把一粒围棋子，从桌面上拿起，变成从身后出来，再变成从嘴巴里出来！王恩俊拉着袁慧珠跳舞，那可是50年代的经典舞蹈……

　　一桌酒席1000多块，张国云说什么也不肯让大家“出份子”：“年纪大了，钱重要也不重要——人一撒手，什么都抱不住了。能多一天快乐就好好珍惜啊！”

　　聚会时大家都建议：聚会要一月一次。可后来，李衍坤到张国云家唠嗑时就提醒：“老张啊，这聚会是开心，可也有风险啊，90岁的人了，出来吃饭，万一有个……那怎么和子女交代啊？”这一说，说得张国云一身冷汗。这以后再聚的事情，就这么搁浅了……

　　现在，张国云还是独自居住。每天的生活，真是规律：7点去菜场，8点去小松涛巷的免费茶座和老街坊邻居侃大山，10点回家烧饭，12点出门，步行到花鸟市场。14点，乘31路返回，到杨公井站下。单日子就走回家，双日子就去浴室洗把澡，10元钱，疏通经脉活血。

　　日子就这样过着。孤独吗？也还好，逐渐适应没有老伴的日子了；孩子们也适应父亲独自生活的日子了，尽管不放心他。

　　25日下午13点40分，张国云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有一串香蕉——大女儿来过了。他心里又高兴又责怪：“又花钱！”这时候，手机里来了条短信：“明天就是重阳节了，我们一起登高望远？——老刘。”张国云笑了，戴上老花眼镜，用手写笔艰难地、用了3分多钟回了个短信：“好的，去爬紫金山吧，我爬得动。——老张。”(沈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