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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李雪琴、张踩铃……短视频时代的东北突围

老四、李雪琴、张踩铃……短视频时代的东北突围

2020年12月25日 08:27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参与互动参与互动

  短视频时代的东北突围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隗延章

  发于2020.12.28总第978期《中国新闻周刊》

  只要在镜头里,人物身上最幽微的细节都能抓住,老四有这个本事。网上刚刚放出一段短视频,他和乔杉、彭昱畅合作,为某个刚上映的电影造势,网友们议论:“就跟没演似的”,“演技不输专业演员”。老四演的大堂经理,在他抖音、快手的账号上有一个系列,和被老公宠着的“大玲子”、在丈母娘家总被对比的担儿挑“小涛”“大丰”、勤劳辛苦的单亲家政女工春娟、着急孩子学习的魏思彤妈妈等几十个人物一起,生活在那个被老四创造出来的平行宇宙,上演自己的悲欢离合。

  从2017年接触短视频,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些自己演绎的人物,老四没想到有一天能够溢出到手机之外的世界。今年春天,老四参加了《脱口秀大会》,初赛时完全脱稿,全凭即兴模仿就直接晋级。虽然那档节目最终捧红的是另一个东北短视频博主李雪琴,但老四对自己的表现挺满意,也收获了更多人的关注。12月初,老四刚在辽宁凌源拍完一部网大电影,没怎么顾上休整,马不停蹄又进下一个组了。

  就在老四忙活拍戏的当儿,他的网友张踩铃回国了。张踩铃今年3月才开始拍摄短视频,八九个月的工夫,粉丝量已经超过435万。她的短视频和老四表演式的短剧完全不同,是一个人坐着“唠嗑”,吐糟在国外生活多年因为中外文化差异而遭遇的笑点,更像脱口秀。老四特别欣赏,“感觉这人儿真是逗,而且她的幽默很高级,踩铃要是去参加《脱口秀大会》,肯定能拿个名次”。

  张踩铃回国是为了录制《奇葩说》第七季,这一季,节目组请来了众多短视频博主,张踩铃遇到了她的另一个网友张金条。张金条粉丝量425万,由于讲的段子也常常出现押韵排比句,都是东北人又是同一个姓氏,常有粉丝在评论里问张踩铃,“你和张金条是亲戚不?”答案当然不是,正确解题思路是,老四、张踩铃、张金条由于对对方作品的喜爱,彼此互为粉丝。

  在被称为“直播元年”的2016年,腾讯科技调研时发现,几乎每家直播平台粉丝量排名前二十的主播里,都有超过或接近半数为东北籍。2018年春节后,随着抖音崛起,竖屏短视频时代来临,虽然半壁江山不再,但黑吉辽三省籍的短视频博主们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和规模,组团迅速破圈。

  可以说,自从登上春晚舞台21次的赵本山把“忽悠”“埋汰”等东北方言普及到全中国,之后无论是《马大帅》三部曲、《乡村爱情》N部曲,还是脱口秀、短视频,不管时代的语言和媒介怎么变化,在喜剧舞台的C位上,东北人从未离场。

  “老多这样的人了”

  老四原本是一名快递员,接触短视频纯属偶然。2017年12月的一个中午,佳木斯刚下过一场大雪,高速封路货进不来,老四早早回家炖了一锅豆腐汤。想起自己看过的韩国综艺,老四一时兴起让媳妇帮忙录了段模仿韩国人吃饭的视频,上传快手。“我从小到大就挺善于观察,喜欢模仿别人,以前也没有这种能玩的平台。”老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上传完也就忘了,本来也是抱着发朋友圈的心态。”

  晚上想起来再看,浏览量已经上了3万,粉丝增加了一千多个,“啊,这也行?”第一条视频的成功给了老四继续拍下去的动力和信心。那时,快手的短视频内容以普通日常生活、对口型唱歌为主,老四这类的模仿表演类博主还比较稀缺。在那之后,老四摸索着从模仿日本人、韩国人、大家熟悉的网红,逐渐加入具体的人物和剧情,走上了拍摄日常生活伦理剧的道路。

  他的视频没有刻意安排包袱,而是充满生活的烟火气,打开他的视频就像推开一扇通往东北人情世界的大门。一位高赞网友的评论这样写着:“一看你的视频就感觉我回到老家了。”老四酒桌系列的经典台词“我提一杯”,连李诞都学会了。

  在每一个小短剧里,老四都是“一个人演一个村”,男女老少都是他自己。为了扮演好女性,他添置了十几个不同颜色、长短的假发,妆也越化越细致。有人说看他的反串,不禁会想起十几年前赵本山模仿老太太的经典小品《小草》,惟妙惟肖,却没有夸大和丑化。

  张踩铃特别喜欢老四演的大玲子,“老四学的大玲子要是再像点都能怀孕了。”“东北可能是全国最讲究老爷们阳刚之气的地段,但是全中国学女的最像的男的基本都是东北的。”她分析原因,大概因为“你对自己本身的荷尔蒙越有底气,越不怕在另一条道上偶尔走一走。你要是没有底气,走走万一真心动了呢,对不?”

  张踩铃开始录短视频完全是被疫情逼的。今年3月,英国政府颁布一系列“社交隔离”措施,正在伦敦读博士的张踩铃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屋,想聊天又没人跟聊,表达的冲动酝酿了好久。这时,她的加拿大裔老公开始咳嗽发烧,但是新冠专线打不通,医院的急诊不给做核酸检测,张踩铃实在憋不住,干脆开了抖音账号到网上倾诉。那时,她连剪辑都不会,一录就是好几十条,发到网上顺序都乱套,但也有人看。

  根据“七麦数据”等移动应用数据分析平台的统计,受到因疫情人们普遍居家的影响,快手、抖音在今年春节期间均经历了下载量高峰,近一个月时间里,快手、抖音下载量分别超过697万、532万,单日最高数值分别超过47万、28万。平台数据增长背后,需要源源不断的视频内容供给。

  由于身处跨国家庭,张踩铃发现网友不仅关注英国的疫情管控情况,对她生活中遇到的文化冲突也感兴趣。有一天,她实在是没有话可说了,就讲了和加拿大婆婆第一次“battle”的故事。张踩铃记得特别清楚,上传后,一开始播放量还是两千、三千正常增长,一转眼突然变成27万,然后马上就是四十几万,“我当时吓到了。”张踩铃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账号开通一个多月时,张踩铃有了第一条“爆款”视频。后来,外国人用量杯做大米饭、外国人不吃整鱼因为怕和死鱼对视、铁岭买的酷炫滑板车震惊整条街等故事都成了爆款,获得一两百万的点赞。

  参加《脱口秀大会》时,李雪琴曾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幽默,因为身边的那些铁岭朋友都比自己还会说,每次和他们在一起聊天,自己都是“嘎嘎乐”的那个。

  张踩铃和李雪琴一样是铁铃人,在她印象中自己的奶奶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张踩铃记得,自己快上小学时动完手术后眼睛得蒙住好几天。奶奶怕她摸眼睛,对她说:“听医生咋说的没,不让你碰眼睛,奶跟你说,你那眼睛现在只要一碰,眼珠跟玻璃球似的咕噜一下就掉出来,然后咕噜咕噜顺走廊就咕噜走了。奶就追呀追呀追不上,这时候来个大胖子,啪嚓一脚,给你眼珠踩稀碎,你说奶咋办?”张踩铃说,奶奶并不知道什么叫搞笑,也不是为了好玩,“她老认真了”,这就是她说话的方式。

  歌曲《东北东北》中有一句歌词:“一过那山海关,全都是赵本山。”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一句戏言。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前辽宁大学教授江帆曾在赵本山、李雪琴的老家铁岭开原插队7年,在她看来,李雪琴在《脱口秀大会》中的表述,并没有太多舞台表演中的刻意为之,而是把辽北山区里的日常生活样态,忠实拿上舞台。那里的生活和表述风格,就是这种效果。

  李雪琴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随意讲了个小故事:有一次她和开原的发小出去玩,嘱咐说“我没带手机,你记着点道”,朋友说“好,你放心吧”,回来时却迷路了,李雪琴问:“你记道了吗?”他说:“我记了。”“你记的啥?”“我记得这儿有个狗。”“狗呢?”“狗走了。”

  李雪琴说:“大家都觉得我幽默,我说你可能是东北去得少,东北朋友少,到了东北你就会发现,老多这样的人了。”

  “说瞎话”的艺术

  1990年,赵本山第一次登上春晚舞台,表演小品《相亲》,随后以赵本山为代表的东北小品成为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的一道“当家菜”,在跨越区域文化空间阻隔、赢得天南海北不同阶层观众喜爱方面,赵本山风头无两。

  吉林艺术学院副教授王衍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除了表演和创作因素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东北方言的使用。东北方言与普通话接近,易于理解,却又与普通话有显著的区别,直白夸张、生动形象,具有极强的亲和力和节奏感,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春晚小品的吸引力,也彰显出了黑土地的地域特色、文化底蕴和热情洋溢的生态。

  在东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不仅诞生了赵本山这样的笑星,袁阔成、刘兰芳、陈清远、田连元、单田芳等全国驰名的说书名家也大多出自这里。

  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前辽宁大学教授江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观众看到了赵本山和那些说书名家,却没有看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口头传统”群体。东北把讲故事叫“讲瞎话”,东北人善于“讲瞎话”。

  在东北民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民谣:“瞎话瞎话,扯起来没‘把儿’”,“三根牛毛能织个马褂,老太太穿八冬,老头着八夏,说太破太旧,弄到房后,儿媳妇捡回来补一补衲一衲,一穿穿到七十八。”短短几句话,已经把东北人编故事的能力和一个故事口头流传的生命力生动展现了出来。

  上世纪80年代,江帆参与历时30年的《中国民族民间十部文艺集成志书》文化工程,在田野调查中,她发现当时仅辽宁就有数十位能讲几百个故事的民间故事家,他们大部分是普通农民,一辈子躬耕乡里,根本不为外界所知。其中一位名叫谭振山的老人能讲1062则故事,被学术界誉为“东方的一千零一夜”。2006年,“谭振山民间故事”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江帆认为,说这些农民讲的故事是最古早的脱口秀也不为过,因为他们不但能把短故事往长里讲,而且特别有现场互动能力,就是跟生活要“抓口”,现场抓素材,和观众互动,把气氛调动起来。这种现场能力在赵本山、李雪琴等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因为口头文学、民间讲述本来就是当地的生活常态。

  东北人强大的口头表述能力与其地理位置、气候环境有直接关系。用李雪琴的话说,“到了冬天不能出屋,贼拉冷,就搁家唠嗑,唠一年咋也能唠出点东西来了。”

  江帆认同这个看法,“人都有精神需求,南方的庄稼一年三熟,农事繁忙,自古讲究的是‘饭养身,歌养心’,他们一边插秧、踩水车,一边唱山歌,所以南方的山歌特别多。东北的庄稼一年一熟,半年是冬天,在没有电的年代,人们的精神娱乐活动就是在屋里说书、讲故事、唱二人转。”

  在张踩铃的记忆中,家里的农村亲戚从10月秋收之后到第二年4月都没有什么事干,就“坐炕头拿花生瓜子开唠”,“你说你天天唠,你不得把这嗑唠得有意思一点?就开始逗,就开始互相怼。”

  东北的文艺土壤孕育出了赵本山,使赵本山在电视时代成为国民喜剧明星,他在小品和电视剧中塑造的形象,又反过来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1990年出生的张踩铃和张金条是看着赵本山的小品长大的。张踩铃觉得赵本山缺席春晚的那年,似乎就是她感觉除夕寡淡的开始。录制《奇葩说》的时候曾有人问张金条,“你这些笑料的源泉是什么?”他说,《刘老根》和《马大帅》。张踩铃特别能明白张金条话里的含义,“就是也想不到具体哪一点是从《刘老根》《马大帅》里出来的,但我们从小寒假、暑假就看这些电视剧,确实潜移默化地受影响。”

  赵本山对老四的影响更大。从1988年赵本山成名前在辽宁春晚上表演的小品《十三香》开始,他的每一个小品,每部电视剧的每一集,老四都没有落下。

  2004年,18岁的老四独自去日本打工。初到日本不会日语,他只能在面包工厂干最简单、辛苦但不需要沟通的工作——每天晚上9点到早上8点站在高温的巨大烤炉前,不停地把烤盘推进烤炉。昼夜颠倒,工作强度大,工厂只管一顿饭,老四到日本两个月后就从180斤瘦到120多斤。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远离故土亲朋,语言又不通造成的封闭孤独。拯救他的,就是赵本山、范伟主演的电视剧《刘老根》和《马大帅》。

  在东京埼玉县十几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老四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着这两部电视剧,尤其《马大帅》,看了得有七八十遍,最后看到什么境界呢?“随便说一个情节,我马上就能说出来是在第几部第几集的第几分钟。” 这部剧是他精神的桃花源,让老四觉得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又和亲戚朋友聚在了一起。每看一遍,他都有不同的快乐和收获,这部戏支撑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如今,老四视频中那些充满小事故小算计却也有可爱之处的小人物,就有这些经典影视作品中典型东北人的影子。

  苦中作乐的东北人

  在日本打工4年,老四回到佳木斯,去送快递,也很辛苦,但他挺知足。他觉得东北人的基因里似乎天生就有种乐观精神,很多幽默是从苦里来的。

  赵本山最走红的90年代,也是东北巨变的年代,共和国长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在老四印象中,小时候家里一直吃得饱穿得暖,小孩不懂厂子效益好不好,就记得父母厂子经常发东西,一到夏天,爸爸买西瓜一买就是一麻袋。1998年,日子突然变了,“大家都下岗了”,他记得大人脸上的那种无奈。老四印象最深的,是父母厂子破产前,工人继续上班,但是工资压了好几个月开不出来。有一次,老四和妈妈路过一个牛肉摊,“我妈问我,‘晚上给你炒点牛肉片啊?’我当时挺懂事的,我说我不吃,但是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我妈看见了,跟人家赊了一斤牛肉,晚上用孜然、芝麻炒的牛肉片。”

  没过多久,父母离开家去北京打工,12岁的老四成了留守儿童,被姥姥和奶奶轮流接管。他记得爷爷家有个菜窖,里面有白菜、土豆、萝卜,每顿饭基本就是这点素菜,吃得肚子里边一点回音都没有。偶尔买五毛钱两根的火腿肠,就是改善生活。

  生活磨砺下,老四从小就敏感,善于察言观色,别人的一点小心思小情绪,他都能敏感地觉察。也因此,他在短视频中塑造的人物饱含细节,他对每一个人物,哪怕身上满是毛病,也充满同情。他被称作“东北文艺复兴一杰”。在张金条眼里,老四是细节大师,是张金条在抖音上关注的第一个人。

  张金条的老家在辽宁抚顺,上小学时他和家人迁居北京。在他印象里,每次春节回老家,冬天的城市总是很萧瑟,和忙忙碌碌的北京区别很大,但人们都在努力地乐呵着生活,心态很乐观。

  在研究东北民间文化多年的江帆看来,苦中作乐是东北这块土地显著的文化性格。

  从明朝中期至民国初年,四百余年的历史长河中曾有几次著名的移民迁徙——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只有移民东北用了筚路蓝缕的“闯”字。历史上,东北是著名的苦寒之地,尚阳堡(今辽宁省开原县)、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都是数百年间所谓“犯人”的流放之地。江帆解释说,这都是因为东北的生态和气候在那个时代显得更为艰险,不利于生存。东北人口的主要来源除了土著少数民族,就是这些流放和闯关东而来的关内汉族。这些背井离乡的内地人,在滴水成冰的大东北,顽强地生存着,他们必须乐观,必须豁达,不乐观,活不下去。

  远离政治经济中心,也给历史上的东北带来一个意外的收获——山高皇帝远,礼教松弛。这使得东北无论是方言还是人们的性格,都充满泼辣直白的冲劲儿,没有包袱、条框,不畏畏缩缩。“东北人对于外界环境通常有非常直接的感受和表达,比较感性、率真,不太强于理性思维。”江帆说,“实际上很多表达就是直接的、当下的、此时此地的感受,不考虑别的。在现代,当我们越来越理性,在表达上越来越公式化、科班式的大环境中,东北人漫谈似的顺口‘胡咧咧’,就显得特别有意思,东北的生活中也处处充满了这种喜剧性的色彩。”

  尽管气候寒冷,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东北物产丰饶,且孤村远屯,地广人稀,人均占有资源量充裕,这使东北人见人三分亲,热情豪爽。清代江南人士王一元旅居东北14年,他在《辽左见闻录》描述说:“辽左风俗古朴,行旅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不问客之何来何往也。”

  江帆在几十年的田野调查中深刻感受到这种古朴民风至今犹在。前几年她为文化生态保护区项目调查了44个满族村子,当她路过村里一家一户,如果站在门口往院子里张望,只要主人在家,他就会出来说“进来坐会儿呗”,“上屋喝水呗”,如果是中午还可能会说“进屋吃点饭呗”。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基本不问“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今年,她去桓仁、本溪的山里调研,回来时包里满是素不相识的村民们塞的栗子。江帆也不敢夸谁家里的东西好,“你说好,他马上说‘那给你吧’。”

  张踩铃管自己的加拿大老公叫“大胖媳妇”,她的“大胖媳妇”在中国很多城市生活过,最喜欢东北。和东北相比,其他城市的人们似乎总那么谨慎、羞涩。就拿说英语这件最直观的事来看,他觉得在其他城市,要是水平没到专业八级直接口译的程度,人们是不会张嘴的,但是东北人不。“大胖媳妇”第一次见张踩铃的妹夫,妹夫不会多少单词,上来就聊天:“brother! 你喜欢什么运动,我领你去玩去。ball!basketball、table ball、乒乓ball、羽毛ball……?”俩人就这样聊,最后都喝多了,还聊起了人生。

  张踩铃的婚礼在铁岭办的,十来个外国朋友赶来参加。“这些人里没一个汉语好的,负责接待他们的我家亲戚没一个英语好的,”张踩铃说,“但是陪得老好了,走的时候恨不能拜把子。”这些外国人都觉得东北太有意思了!

  豪放、乐观、诙谐、大方,这些性格镌刻在东北人的文化基因里。这片土地上成长出赵本山、李雪琴、老四……江帆觉得一点都不偶然,它的答案和合理性埋藏在漫长的传统中,在文化根基里。“这样的土地上一定会生长出这样的人、这样的一个群体的”。

  改变命运的短视频

  东北人充满娱乐精神的天赋似乎只有到了短视频时代才能够充分展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当导演、编剧和演员的平台上,在这个1分钟内定胜负的PK场,似乎特别有利于一些人脱颖而出。

  张金条在发出第一条短视频之前,已经在演艺圈摸爬滚打了好几年。拍摄影视剧、录制综艺、给人写歌,业务面挺广泛,走的一直是型男路线。张金条对自己的颜值有清醒的认识:长得还行,有特点,能让人记住,但不是特别帅的那种。他觉得什么事做到极致才能出头,自己的形象在演艺圈论帅显然不够极致,但自己是一个特别逗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是,上小学时就爱接下茬,全班都笑,有我在话落不了地上。”张金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小时候就爱看小品、情景喜剧,喜剧表演是我从小的梦想。”

  但当话语权掌握在别人手中,他没有选择。只要有工作找上门,要么演王子,要么演坏蛋,从没有人让他尝试喜剧。“大家看到都是极为表面的东西,看到你的脸就说你适合什么,他们一点点都不想深究你。就是没有这个机会”。

  对于生活在黑龙江双鸭山神顶峰脚下小山村里的常虹、邢万山夫妇,想要被人看到更加没有机会,尽管在他们山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春天一到,我们就上山采牛毛广,毛茸茸的一个小脑袋,从地下面钻出来,像小鸡的头一样特别可爱。山里有小兔子,夏天是黑色的,冬天下了雪它们就变成白色。我家养蜜蜂,小蜜蜂采蜜时用跳舞的方式去交流。河里的鱼可傻了,拿个小树枝上面绑个绳,底下放个钩子就能钓上来”。在城市里打工时,身边的朋友都很喜欢听他们讲大山里的故事,他们没想过有一天能把这些事讲给更多人,直到看到李子柒的视频。

  根据移动大数据服务平台TalkingData截至2019年春季的统计,一、二线城市用户生活节奏快,短视频渗透率低于行业水平,三、四、五线城市用户有更多休闲时间,短视频人群黏性较强。在六大行政区域中,渗透率最高的前三名分别为:东北、西北、华中,其中东北渗透率达56.6%,为全国最高。

  这些东北的年轻人不仅喜欢看短视频,当他们发现录制短视频分享给朋友和家人不仅可以联络情感还有可能提升了个人影响力,获得额外收益,自然更愿意参与到短视频的制作中。

  受到李子柒的启发,2019年夏天常虹和邢万山辞去工作回到小山村,以“百草姑娘”ID开始拍摄东北山里的动植物以及山里人的生活。

  也是这一年,FM96.8长春交通之声主持人畅畅放下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变成了用大碴子味东北话讲笑话的“东北的畅畅老妹儿”。在这之前,她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在玩抖音,记录手工艺、美妆心得或是萌宠萌娃日常。下决心开账号还是被她的好朋友视频博主“小霸王”推动的,畅畅觉得东北人对朋友都很“讲究”,“自己觉得什么东西好,特别愿意分享给朋友,希望大家都能一起沾到红利。”

  在电台工作的几年,她经历了传统媒介兴盛辉煌的尾声,也目睹了互联网带来的降维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长春交通之声稳居长春广播媒体首位,车上收听率高达59%。畅畅记得,七八年前长春交通之声的周年庆还会因为到场观众实在太多不得不中途取消,那时直播间连线如果说主持人正在哪个路口现场播报,“三分钟不到这个路口就堵上了,交警就得赶紧派人,”畅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收拾我们电台的对手,是滴滴。”

  如今,司机们忙着听滴滴的接单信息和导航语音,不再打开收音机,电台这一古老事物渐渐式微。今年9月,已有百万粉丝的畅畅从电台辞职,成为职业短视频创作者。回忆自己念播音主持专业的时候,90%同学的梦想都是当主持人,但传统媒介的门槛太高,无论是当主持人还是参加节目,想走到台前要迈过无数台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出现在大众视野范围中的。现在,一部普通智能手机加一个29.9元包邮的自拍杆,就都实现了。”畅畅感慨。

  今年秋天,常虹夫妇在山上发现了一棵纯正的野山参,老师傅用红布系住叶子、用鹿骨像考古一样一点点挖参的工序充满仪式感,他们把整个挖掘过程拍下来上传到快手,带来近500万播放量。那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俨然成了纪录片的制作者。“几百上千万的播放量不等于一个省市级电视台了吗?一想到这个,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常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也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多的粉丝对他们的山货产生兴趣,常常留言问“这个东西卖吗”,他们干脆开起网店,卖自家酿的蜂蜜和山里特产。在常虹夫妇居住的村子,普通蜂农的年收入只有6万左右,他们的小店刚开张时每月就有三四千元流水,现在每月流水已达5万。

  一直没有等来机会挖掘真实自己的张金条,今年1月在抖音自己创造出了机会。他模仿“央视街头采访,小孩‘拔枪’应对”的热门视频,拍了一条自己和妈妈的对话,他的这条“处女作”播放量当天就超过三千万,成了抖音热门第一名。

  5年前,张金条曾去试镜赵宝刚的戏,那是一部军旅题材的片子,张金条因为形象不适合没选上。但是赵宝刚看到他毫无包袱地跟人闲聊的状态,走过来告诉他,“你如果想出来,唯一的路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你是这样一个逗比的人。” 张金条说:“他是唯一一个看出过我特质的人,现在想想,觉得他说得挺对。”

  喜剧梦

  今年9月,抖音在第二届创作者大会上公布了最新数据,截至2020年8月,抖音日活跃用户已经超过6亿。在去年的首届创作者大会上,抖音总裁张楠曾定下目标,“希望在未来一年帮助超过千万创作者在抖音获得收入”。今年,这个目标已超额完成——2200万名创作者在抖音创收417亿元。

  如今,短视频已成为碎片化娱乐时代的主要内容载体,它与资讯、社交、音乐、电商交叉渗透,正在成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互联网生活方式。智研咨询发布的《2018年中国短视频行业发展现状及未来趋势分析》中写道,无论是在广告植入还是电商方面,短视频都有着极好的先天优势,传统电视台的广告投放,已经大量进入短视频领域。

  在广播电视台工作多年的畅畅,认为短视频广告的优势,主要反映在成本和反馈上。要做一档电视广告,一不留神成本就是几千万,摄像、编导、导演、助理、明星、后期剪辑……至少需要5个团队,且无法快速获得明确的回馈数据。短视频中投放的广告,浏览、转发、评论、点赞数量以及多少人点击了视频左下角的产品链接,每个数据都有清晰的反馈,广告的所有成本都由短视频博主一人承担。“在广播里,你可统计不出来有多少人听过这广告,但是在短视频里边,数据随时都在更新。”畅畅觉得光这一点,传统媒体就输了。

  短视频博主接到的广告,通常会和自己的视频内容进行调和。例如老四,把广告融入到短剧情节中;张金条接的广告都写进段子里,或者根据产品内容专门编排一个视频。与直播带货中的广告相比,短视频中的广告似乎更软、更易于被观众接受。

  短视频成了最实惠、最经济的广告投放渠道,而且转化率高、投放精准。那些垂直类的短视频博主,粉丝量不一定有多高,收益却非常可观。

  随着流量变现的市场空间越来越宽,MCN机构应运而生,在MCN和资本的有利支持下,短视频内容运营模式逐渐走向专业化和职业化。伴随着MCN机构的运作,短视频可生产的内容也被高度挖掘,中国的短视频行业已跨越了最初的幼稚期,正在进入成长期。

  作为短视频内容有生力量的东北短视频博主,却有相当一部分并未与MCN机构合作。没有MCN机构的加持,单打独斗如何将原创内容带来的流量利益最大化?这似乎并不是这些东北短视频博主真正关注的事情。本质上,他们都把自己当作艺术创作者,在乎艺术生命是短还是长,或者说,他们都有一个喜剧梦。

  畅畅说:“我没用我的内容变现太多,有的钱我不挣,我寻思万一有一天我火了成贾玲了呢,我不能有黑历史。”

  张金条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每个月最多接5条广告,尽管找他的商务数量数倍于此。钱谁都想挣,他说他也不装,就是觉得自己能有点小成绩,还是基于内容让大家喜欢,如果把这些都抛开只为了钱去,就立不了多长时间了。总有人说网红就是一股烟,很快飘过去了,张金条觉着,只要持续做好内容,大家对好内容是不会疲倦的。

  最近,张金条终于站上正式的喜剧舞台,录制央视的《金牌喜剧班》,和很多上过春晚的专业喜剧演员合作。郭德纲点评他说,你演自己短视频中的风格可以,演别的就不行了。张金条对这个评价很在意,刻意地去改变自己,拓宽边界,效果并不好,很快被淘汰了。

  他回来想了很久,觉得短视频博主这个身份,还是会被人戴有色眼镜看待,而自己又太在意,太想证明自己。“谁还没有个自己的风格呢?”张金条说,“小沈阳、宋小宝、文松不都有自己的特点吗?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被别人扰乱,会一直坚持自己的风格。”

  李雪琴正在计划当导演,拍一部喜剧电影。她要各种尝试,看哪条道行就往哪条道走,不知道哪条路有火花。

  张踩铃参加的《奇葩说》,比赛激烈,淘汰也动真格的。她在最近的一则短视频里跟粉丝说,“上台要走知性辣妈风,也是逻辑挺有劲的那种。”

  大幕正在他们的面前徐徐拉开,不怕试错,试错也可能出奇制胜,毕竟在千军万马齐上阵的短视频时代,能够杀出重围,必须得“有点东西”。喜剧的道路上,他们都才刚刚开始。

  (实习生徐盈、曹宇悦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48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朱延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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