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一部名叫《我叫刘跃进》的贺岁片借作家的名头火了起来。据说,它有着“打响第一炮”的特殊意义……
引子:
春节前,我的短信是这么发的:
震云老师,我是您的小老乡,5年前《手机》那阵儿采访过您,不知还记得否?这次想找您聊聊《我叫刘跃进》,聊聊“作家电影”,行么?
很快,电话打回来了,特和气:智勇,这一阵我聊得不少了,咱们还聊么?
我说:要不,再找角度,还聊吧。
刘震云说:好,再找角度,还聊吧。
于是就聊了。
但是,说再找角度,其实不容易。用刘式话语说,“刘跃进”好比是个汴梁;我的采访,就是带读者去汴梁旅游。既然到汴梁,就绕不过铁塔、龙亭和包公祠;也不是绕不过去,绕过去了,又干嘛去汴梁呢?
或许还有这么一条路:别人带您看了铁塔啥模样,包公祠好在哪;咱让您看看:为啥铁塔长成这样,包公祠里为什么有这么一块碑,塔和祠旁边的胡同里都有啥……
就是它了,走走看罢。
作家电影是怎么一档子事?
记者:现在很多媒体在说,刘震云的贺岁片《我叫刘跃进》是“作家电影”的第一发炮弹。我有点搞不明白这个“作家电影”。按说,作家写小说然后拍成电影的不少,莫言的《红高粱》啦,李碧华的《青蛇》啦,他们俩不算“第一炮”,您这个算,那说明这个提法不仅仅是“把作家作品拍成电影”这么简单……
刘震云:我觉得,一个名词是谁提出来的,很重要。
“作家电影”,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就有人提了,是作家提出来的。他们主张,电影是写作的手段,摄影机是另一种笔,作者就是导演。这种电影非常崇尚个人化、风格化,拍出来以后,观众看了想睡觉;睡醒了一觉接着看,还接得上。
这次提出的“作家电影”,是电影人提出来的。还不是一般的电影人,是一个掌门人级的电影人:中影集团副董事长韩三平。那它就跟法国的是两码事了。
记者:电影人提出来怎么了?
刘震云:韩总这个提法,可以理解为一个口号,有它的现实针对性。针对的就是中国电影的某些现状:动辄大场面、大制作、大明星,但内容缺失。如同一盒华丽的月饼,一层层包装都很精美,但馅是馊的。
那么,怎么办?得从源头上去抓,抓有营养有内容的剧本。
这个口号有几个具体要求:首先要求好看;其次要写当下的生活,不能老是秦朝、唐朝的事,银幕生活与观众生活要息息相关;三,用韩三平的话说,要有“深邃的洞察力和卓越的表现力”,要对生活有认识,不能娱乐一下就完了。
要说,这四条也是常识,就好像农民必须把地种好一样,似乎不用刻意讲。但从战略高度提出来,还是很有建设性的。这个口号提与不提,对中国电影来说,不一样。
第一炮打响的背后……
记者:既然是韩三平的运筹,或者说是号召,怎么第一炮选您来打响了呢?
刘震云:有一次,我和韩总一道去济南。在车上两人聊天儿。韩总问,你现在干嘛呢?我说,写个小说。什么小说?能用三句话说清楚么?问好多导演他们在拍什么,他们说,必须拍出来让你看,说是没法说清楚的。
我说:不用三句话,三个字就能说清楚:羊吃狼。
韩总说:太好了!弄罢!
就弄了。
劫人,还是劫粮?
记者:可听说韩三平似乎提出了“劫人说”:说是既然好剧本缺,能不能像曹操劫粮道一样,从根上做起;甚至不劫粮了,开始劫运粮的人。听说,你是被劫过去的第一位作家?
刘震云:我被劫的还是粮食,人还没被劫。
记者:怎么会呢?听说您都当了制片人了……
刘震云:没有,没当制片人,那是有些媒体瞎传的。我的小说很多被改成电影,很多人就觉得我介入影视很深,其实不是。我认识很多拍电影的朋友,比如说冯小刚导演、马骊文导演。生活中相知,合作起来就节省成本。这个成本不是钱,是沟通成本。他们问:改成电影行么?我回答一个字就行了:行。
我对影视不了解,主要靠朋友。
司马迁干了记者的活?
记者:但很多人还是觉得,你是位特别看得起电影的作家。
刘震云:我不光看得起电影,我还看得起戏剧,莎士比亚我就挺看重的。我还看重唐诗,李白和杜甫的诗,还看重词,苏轼的词……
记者:“特别看得起”这个词,我是委婉着转述的。他们似乎有点别的意思……
刘震云:拍好电影跟写好小说一样不容易,艺术形式没有高下之分。重要的是在艺术形式中能不能创造出高明的内容。新闻、报告文学,这两种形式好像也不被认为是特别高雅的形式,可司马迁干的,不就是记者的活儿么?
《安娜·卡列尼娜》拍好拍坏,跟托尔斯泰没关系
记者:有人说,小说改剧本的过程中,会流失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很宝贵。
刘震云:这是种糊涂的说法。电影改小说,小说并没有损失。小说该是多少字还是多少字,电影已经脱离小说存在了,和作者没有关系了,是导演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拍好拍坏,跟托尔斯泰有关系么?没有关系。把两件事混着说,很糊涂。
记者:似乎还有一种说法:奔着写成电影脚本的目的而写,会过于强调动作或者冲突,会伤害文字的品质。
刘震云:这也是很糊涂的说法。你想奔着电影去,电影就要你么?每年多少篇小说发表,能改成电影的也是很少的,是很偶然的事。改不改成电影,作品还是那个作品,不会增加一个字,也不会减少一个字,或者说,干嘛要奔着电影去呢?我觉得,俩事不要放一块儿说。
剧本是体操比赛,小说是野地里疯跑
记者: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跟小说的主要区别在什么地方呢?
刘震云:小说是“我的事”,电影是“我们的事”。小说就是作者本人构思,写完就完了;电影是大家合作,导演、演员、服装、摄影、道具、美工,是大家的事。
记者:电影剧本也是一种文本,跟小说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
刘震云:电影编剧有局限,篇幅有限制,一般不能超出90分钟去,不能出圈。小说没有局限,写多长都行。剧本如同体操比赛,出圈是要扣分的;小说如同在野地里疯跑,爱怎么跑就怎么跑,怎么跑都行。
向电影学习:小说最忌讳闭关自守
记者:有人评价你这部新作,《我叫刘跃进》,说很有镜头感,感觉是个纸上的电影。
刘震云:我觉得,如果说电影对我写小说有影响,这是一种特别好的影响。如果能把镜头语言引进小说中来,那小说会有简洁之美,会有画面感。尤其是小说中要学习了电影对白,会非常好。
有些小说,里头的对白在“拉大车”,非常啰嗦。“吃了么?”“吃了。”“在哪吃的?”“在郑州。”“吃的啥?”“肖记烩面。”“放没放香菜?”……
记者:电影对白会怎样呢?
刘震云:电影对白会是这样:“吃了么?”“吃不下。智勇这人太不是东西。”“我说怎么有个姑娘老在他家门口转呢”——三句话,信息量很大,隐藏的东西很多,凝练。
还有的小说里头,作者偷懒,对话特别书面,不像人话,在电影里就肯定不行。
不光是电影,如果你会诗、词、戏的表达,对写小说都有好处。《红楼梦》里边甚至有中医,那药方还挺靠谱。对一个作者最有好处的事是多学习,小说最忌讳的是闭关自守。
有趣与深刻:孔子的辩证法
记者:具体到《我叫刘跃进》,还有一种评论:故事太眼花缭乱了,读者只被故事和人物关系吸引,这种精彩会不会对深刻认识的表达造成障碍呢?
刘震云:这种说法也很糊涂。小说第一就要有趣。你再深刻,人家不看,没用。有趣背后你埋多少东西进去,是你的事。读者看不看得出来,看出来多少,都没关系。世界上有两种书,一种越读越薄,一种越读越厚。越读越厚,就是作者埋的东西多,一遍看不出来,要看很多遍才行。
记者:比如说?
刘震云:比如说,《论语》。《论语》里边,就是家长里短,孔子跟他的学生老开玩笑。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而不改其乐,这不是家长里短么?说的都是日常的事,但日常的事背后藏着大道理,这就是孔子的辩证法。
扎根于悲剧的幽默
记者:故事中,刘跃进是河南人。你还表达过,河南人最幽默。
刘震云:对。河南在历史上经受的苦难太深太重,所以河南人有一种根本性的幽默。幽默产生于喜剧,往往是油嘴滑舌式的幽默;幽默产生于悲剧,幽默就是根本性的。
记者:用你的话讲,“我要的幽默的功效是:哭了之后,转念一想,又‘扑哧’笑了。过后想起,仍很酸楚。”那这种幽默跟“黑色幽默”不是很接近么?你常说的“拧巴”,跟西方文论中常表述的“荒谬”,又有什么异同呢?
刘震云:有相通之处。或者说,是根和梢的关系。黑色幽默,往往是事的黑色;荒谬,往往指人和事的荒谬。我说的拧巴和幽默,往往针对的是事、人背后的理儿。
记者:坊间流传,金圣叹被皇帝杀头时,他还不忘告诉儿子,豆腐干跟花生米同嚼,有火腿的味道。这可不可以作刘式幽默的注脚?
刘震云:这个例子好。在这个时候,你琢磨,他觉得这个比杀头重要。这就是产生于悲剧的幽默。
河南不是后花园,是坐标系
记者:河南对你而言,是一种什么存在?精神后花园,素材库,还是其他?
刘震云:故乡给我一种世界观。大小多少,距离远近,南和北的方位感,都是小时候养成的。好比你进了北京,打听天安门还有多远,人告诉你:20公里。20公里!这是从村里到县城的距离。就是这样。故乡是我的参照系,我用它来丈量世界。这种丈量,会使作品有根儿。故乡给我一种哲学,给我一种认识的方法,从事写作,说到头比的是哲学的力量,认识的力量,这也都是常识了。所以河南不是后花园,河北也可以是我的后花园,北京也可以,故乡是坐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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