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四月,笔者“下”了一趟江南——故乡温州。不过此行目的不是为了赏阳春烟景,而是为浙江温州文成县的一册民国老识字课本。
这册课本编于1918年,出自文成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李山村,故又称《李山书》或《簿记适用》。李山地处温州市的瑞安、文成和丽水市的青田交界处的深山之中,因最初在此落脚的村民姓李而得名。《李山书》曾在那一带山区私塾内广泛使用,直至上世纪50年代初还做过夜校课本。李山村近百年来无文盲、无赌博,全村人人都会打算盘,村民言谈举止与众不同,都与这册《李山书》分不开。
这件事勾起了笔者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决定去一趟李山村。
“礼失而求诸野”
初见这册《李山书》,使我眼睛一亮的是:这册课本不是按通常所见的语文课本的编排形式——即从“人、手、足、刀、尺”之类的单个汉字开始,而是以四言、六言或五言、七言的韵文形式来编写的;其内容也不是民国小学课本中常见的“小猫叫”、“小狗跳”之类,而是按“天文”、“地理”、“时令”、“称呼”、“入学”、“契约”、“喜事”、“杂货”等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常识来分类。由于课本的使用者为本地民众,故全书以温州方言押韵,如开篇第一课“天文”:
天高轻清 地厚重平
月出东边 风纳西轩
雾罩山场 露滴平篛
霜结五更 水流山坑
即便用普通话读来也琅琅上口,课文遣词造句则雅俗得兼;既有文言的典雅,又有温州方言的通俗亲切,显出汉语的独特魅力。全书共35篇(课),分上下两卷。每一篇的内容都别具特色。
仔细推敲《李山书》的章节次序亦颇耐人寻味:以“天文”、“地理”、“时令”始,继之以“称呼”,再继之以“入学”篇。编者似乎认为,生而为人,当先明白了“天——地——人”这个“坐标”之后,方可以发蒙读书,这也与传统蒙学教材《三字经》一脉相承。
孔子曰:“礼失而求诸野。”正是《李山书》中所透露的这些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及其别具特色的形式,召引笔者去寻找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
文成县属于半山区。笔者一行在云遮雾罩的盘山公路上绕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抵达这个群山深处的李山村。在村子的“水口”处,笔者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路肩下四棵足有四五十米高的大柳杉拔地而起。它们成菱形分布,如剑一般直指云霄。那通直的树身衬着婆娑的枝叶,散发出一股来自山川大地的浩然之气和阳刚之美,令初见者为之肃然。陪同的老主任告诉我,这四棵大柳杉是村里的风水树,树龄已有170多年。为了保护这四棵风水树,村民们在每棵树的根部,都用水泥精心修砌了一个圆形花坛。花坛四周打扫得清清爽爽,不留一根草屑。
这四棵大柳杉似乎是某种象征。它们带给笔者的感受与后来的见闻交叠在一起,使笔者的李山村之行成为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进得村来,见村中屋舍道路整洁干净,井然有序。在村口的大路边,村民指给我们看一块三尺来高的石碑。碑的正面已经被岁月剥蚀得字迹漫漶,只有侧面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永禁地方不得开庄放赌”十个大字。村人称之为“禁赌碑”。他们还告诉我关于这个禁赌碑的故事。
李山村最初有20多户胡姓人家,以种番薯为主。1820年以后,村民开始种植靛青出售,渐渐有了余钱。由于劳力不足,便从附近村庄雇用长、短工。随着收入的增加,村里开始出现了赌博,还有了几户专门以开庄放赌为生的人家。一次,有一名从玉壶镇来的雇工输了钱无力偿还,就在村边的树林子里吊死了。赌徒中有人见有机可乘,便向死者家属诈称其被主人谋害致死,怂恿其家人向主人家索赔。死者父母纠集了几百人,携带刀棍,扬言要赴李山村拼命。村里闻讯后,一面呈报当时所属的瑞安县政府要求调解,一面组织人马应对。不光动员了邻近各村的亲戚朋友几百人,还派人去青田县一带购买生铁,雇请铁匠,赶制土铳土炮和火药,同时在村子附近交通要道派人日夜轮流把守。双方对峙了三年多时间,耗费了大量财力人力,最后经瑞安县政府调解,以李山村负责死者丧葬费告终。经此事件后,李山村民便由各房推选一名有威望的长辈,成立禁赌组织,订立禁赌条约,还刻了这块“禁赌碑”,立在村口大路边以警示后人。自此,李山村成为远近闻名的“无赌博村”,而这块石碑也被李山村人称为“李山一宝”,成为村民们教育后代的教材。
笔者听了这个故事,联想起“李山村人人会打算盘”一说。种植和出售靛青本身是一项带有商业性质的生产经营活动,自然要会算账,算账就得会打算盘。当时李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靛青,打算盘也成为人人必会的技能。从今天看来,这也属于“早期资本主义萌芽”。李山村的这个现象,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地域性的“文化基因”,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温州人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及出色的经商才能联系在一起。并且,当时的情形在《李山书》的“入学”一篇中也可以找到佐证:
读书竭力 账目能记
拨珠活灵 上账分明
誊清汇陈 流水便登
商码如何 壹一贰二
叁三肆 伍陆
柒捌 玖拾
佰仟 皆从此连
李山村人种靛青有了余钱后,便开始考虑投资。在当时,投资首选自然是置田,犹如今天城里人的房产投资。李山村全是旱地没有水田,便纷纷到附近的青田、瑞安、永嘉等地去买水田,再租给当地的人耕种,自己收租。这种情况在村子里蔚然成风。在《李山书》中,与此相对应的有“契约”一篇:
立字交约 某姓某名
水田壹段 坐处为先
土名安着 四至亩分
凭中出字 当与某人
亲收价银 并无存留
递年交租 不许欠少
倘或拖欠 起佃改耕
……
内容易懂易记,堪称地道的“学以致用”和“生活教育”。故从某种意义上,《李山书》也是李山村的经济史。也因此,与“禁赌碑”一样,《李山书》也被李山村人视为“李山一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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