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节的更改和一种文化的传播

　　11月的哈瓦那依然烈日炎炎，虽然室内训练馆的墙壁上是大块大块的百叶窗，可闷热的空气中还是渗不进一丝风。这里就是刘支援所带的散打队的训练馆。

　　“嗨！”身着白色柔道服的古巴队员齐刷刷地给刚走进训练馆的刘支援鞠了个90度的躬。似曾相识，又莫名其妙。刘支援眉头微微一皱，问身边基地负责人：“怎么会用这种礼节？”

　　对方指了指训练馆墙上一幅巨大的日本人的照片，“以前，我们请日本人教过柔道。”

　　刘支援明白了，准备好的开场白被他抛在脑后：“你们可能不知道，日本的武术、柔道都是从中国传入和演变的。武术的根在中国。中国的习武之人行的是抱拳礼……”从那天起，刘支援忽然觉得他来古巴仅仅给队员们教授些拳脚功夫似乎远远不够，一种伴随他习武多年的朦朦胧胧的东西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那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那种东西就是中国武术文化的历史渊源和它的精神内涵。

　　悟出这一点缘于那个晚上。那晚，训练馆的一束灯光吸引了刘支援和康健的目光。透过厚厚的木制百叶窗，场馆中央一个身影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动作，刘支援认出那是训练基地散打搏击队的队长瑙特海——不折不扣的“中国功夫”迷。他一直在重复的就是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做好的动作——涮腿摔。看着瑙特海已经湿透的散打服、练得有些淤青的膝盖，刘支援赶紧找来翻译王岩松，手把手给瑙特海开起了“小灶”。摔了几下，刘支援发现瑙特海的错误在于发力点不正确。

　　“这样，你来摔我！”

　　瑙特海连连摇头。他不敢摔教官。

　　“现在我就是你的对手，如果你摔不倒我，我就要制服你！”瑙特海点点头，他突然发力，可用力过猛，不仅没有抄起刘支援的腿，自己反倒被带了个趔趄。

　　“就要这个劲，再来！”刘支援鼓励道。

　　不知练了多少个回合，不知失败了多少次。终于，瑙特海把刘支援“撂倒”了，他赶紧扶起刘支援，连连说：“Sorry! Sorry!”刘支援笑了笑，轻轻拍打着手上的土。

　　从训练馆出来，已是夜里12点多了。“攻坚”成功的瑙特海满脸兴奋，眼睛似乎都被皎洁的月光点亮了。

　　“刘，中国功夫里我最喜欢的就是‘Bruce Lee’、‘Jacky Chen’”。

　　“那你喜欢李小龙、成龙什么？”

　　“中国功夫，漂亮！打起来痛快！”

　　“有没有想过，这次集训为什么要让你们学习中国功夫？”

　　瑙特海摇摇头。

　　刘支援像是自言自语：“在中国，学习武术有两个目的。一是强身健体，二是锻炼意志，培养品德……”看着瑙特海不解的眼神，疑惑的表情，刘支援在沉思。

　　那一夜，是他到古巴以来第一次没睡好。队员们几乎都和瑙特海一样，不知道习武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队员们更不理解中国武术的“武”之所以是“武”，实际上是要告诉人们“止戈”。他们看到的只是中国功夫的漂亮架势，却看不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磨练和辛苦；他们看到的只是中国功夫的神奇威力，却不能体会对习武者“夫曾习武先学礼，夫曾习武先习德”的品德要求。把激烈的攻防技术和不止的人生修行结合起来，才是中国武术传统道德观念的体现。

　　那晚，借着月光，刘支援在工作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话：中国武术不仅是一个运动项目，更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积累起来的一宗宝贵文化遗产。“漂亮”、“打起来痛快”，决不是中国武术的定义。从那时起，刘支援把训练馆变成课堂，《中国武术文化的起源》、《武术与武德》……想不到他的课竟产生强烈反响。那天，他忽然发现，已经62岁的基地主任格海素斯来听课了；有“飞镖王”之称的队员彼特黑琉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头，但在刘支援的课堂上他听得很认真；几名基地的军事教员纷纷来到课堂，而那个摔伤了右肘打上绷带的教员马伦坐到课堂上时，更让刘支援平生几分感动……

　　那天夜里，刘支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京剧大师梅兰芳。当年梅兰芳到纽约演出中国的京剧，为什么能够获得美国人的满堂喝彩？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接纳的是一种文化。

　　从学习招法到接纳中国军人带兵理念

　　下午训练的时间到了，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连日的炎热终于被短暂的清凉所代替，可宋海涛却没有心情感受这份凉爽。笔直站在雨中的他看了看表，三点十分。“怎么还没到？”空空的训练场上除了他，只有几个积了雨水的小水洼，格外寂静的场地上只听见雨落在地上的扑簌声。

　　快步来到队员宿舍，脾气火爆的宋海涛对队长阿达拜托吼道：“你们为什么没来训练？”

　　阿达拜托不以为然地耸一耸肩说：“不是下雨了吗？”原来，他们以为下雨时就不训练了。

　　“紧急集合！”宋海涛瞪大双眼下达口令。“以后如果没有通知，不允许擅自不参加操课！”

　　“开始操练！”

　　在雨中训练，队员们有些不情愿，在他们看来，似乎这个教官总是在提要求，总是在强人所难，总是在小题大做。

　　“今天，我们练习警棍盾牌术中的劈弹戳击，大家听我口令，踢腿！”宋海涛一声令下，却发现队员们的腿踢得高的高、低的低，反复几次后，宋海涛逐个给队员们规范踢腿高度。“现在，按照刚才的高度，定型5分钟！”

　　队伍里传出一阵小小骚动，宋海涛发现一个懒懒散散的身影，根本不听他的口令，那是42岁的特战队员李奥纳多。宋海涛走到他面前，“完成这个动作，有什么困难吗？”

　　“实战的时候，踢腿只是一瞬间，没有人会踢5分钟，现在定型5分钟，有必要吗？”李奥纳多表示不解。

　　“战场一分钟，训练场上十年功。没有5分钟，哪有关键时刻的一刹那？”

　　“你让我定型5分钟，你自己做得到吗？”

　　像蹿入火药库的一个火苗，一霎间，所有潜在的不解和不满似乎都被引爆，一些队员随声附和着。宋海涛却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挑战正是个好机会。“好，咱们比试一下”。不到一分钟，李奥纳多开始单腿打颤，上半身开始摇晃，可看到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宋海涛，他还是狠咬着牙憋红了脸硬撑。3分钟刚过，满头大汗的李奥纳多趔趄着歪向了一边，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宋海涛。5分钟、7分钟、15分钟……宋海涛铁塔般岿然不动。“哗”，一阵掌声打破训练场寂静。

　　“继续训练！”宋海涛的声音格外洪亮。再没人提出异议，踢腿声、踏地声，还有挥动警棍时呼呼的风声响彻训练场。

　　古巴的炎热加上高强度的训练，使得汗流浃背的队员们一听到休息的口令，就迫不及待地想逃开训练场上的烈日和燥热。可这次，还没走远，就被宋海涛尖利的哨声拽了回来，他指着被横七竖八地随意丢弃在训练场上的警棍、盾牌说：“从今天起，休息时必须把警棍、盾牌摆放整齐。”

　　“休息就是休息，还摆那么整齐干什么？”队员们不以为然。中国军人注重日常养成的带兵理念与异国军人发生了碰撞。

　　在模拟街区的训练场上，康健也遇到同样的尴尬。

　　“今天，我们要研究处置突发事件中的卧倒。卧倒一共分9种……”康健话音没落，古方的翻译费德尔就瞪大了眼睛，“康，真的有9种吗？”而当费德尔将这句话翻译给古巴队员时，队伍里竟传出一阵骚动。“教官，把卧倒的动作分这么多种，有必要吗？”中校奥特尔的意见代表了许多队员的想法。

　　“有没有必要，得战场说了算。作战需要哪一种卧倒就采用哪一种卧倒姿势，才能保全自己，杀伤敌人。”康健一一演示端枪卧倒、持枪卧倒、左侧向卧倒、反向卧倒、应急卧倒等9种卧倒姿势，并详细讲解在什么情况下该使用哪一种。讲解、示范出神入化，奥特尔发出感慨：“细节决定成败。有了这种严和细的精神，就没有练不好的兵。”

　　从抵触到接纳，从不理解到赞赏，让宋海涛感到非常欣慰。

　　那一天，古巴内务部领导看完散打训练后，突然决定看宋海涛教的警棍盾牌术，宋海涛担心正在休息的队员们还像过去那样东倒西歪，赶忙跑回训练场，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远远地就看见警棍盾牌被整齐地放在场地上，队员们虽然满头大汗，但都精神抖擞，身姿挺拔，他们已经在那里列队等候了。宋海涛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他们能够自觉接纳我们的训练和管理理念，比看到他们熟练地掌握各种战法战术技能还让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