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郭敬明对文学的贡献就是"小时代"

　　不管我们如何评价郭敬明的文学创作，有一点都不得不承认，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确实有着独特的贡献，其贡献就在于“小时代”这三个字，精当地概括了我们所处时代的核心精神，这三个字的概括力和表达力甚至超出很多著名作家的“时代大书”。

　　“这是一个梦想闪耀的时代，这也是一个理想冷却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也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我们的小时代。”这段电影宣传词可以算是“小时代”的注脚。“小时代”对应的是“大时代”，伟大的时代。在伟大的时代里，不但个人有梦想，社会整体更有着共同的理想。它们建构着一个彼岸世界，提醒人们，人类毕竟走出丛林多年，在丛林法则之外，还进化出一套文明法则。在那个文明层次更高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更幸福地生活，更合理地做人。只有在一个理想彻底覆灭的时代，丛林法则才会堂而皇之地傲然于世。彼岸世界坍塌了，世界被压成单向度的平面，在这里，金钱是最大的怪兽，唯一的真神。人们只好退入黑暗森林，如原子般孤零零地漂泊，连梦想都那么Tiny，只关乎个人利益，只闪烁着金钱的光芒——这就是“小时代”，我们生活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小时代》不是普通的为迎合青春期少女制作的“小妞电影”，而是相当准确地折射了社会现实，尽管可能是无意识的。

　　从观片感觉来讲，我觉得两部《小时代》都不难看，公平来说，作为一部年轻外行导演的处女作，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我只是感到难过，因为我在美男俊女鲜衣美食的缤纷画面下，看到了赤裸裸的金钱奴隶制；更让我难过的是，让我感到屈辱的屈服，在影片内外，无论是创作者、角色人物还是观众都浑然不觉，或者觉得理所当然。

　　影片以林萧为视角，这是一个出身弄堂的平民少女，她像是传统叙事中的灰姑娘，也可看作“成长小说”中的一个成长人物。她生活中有两个“大魔头”，一个是实习公司的老板宫洺，一个是闺蜜中的“老大”顾里，TA们都是出身豪门的金钱信徒，不但有钱有势，而且信奉有钱就应该有势。影片用大量细节表现了他们的高傲、冷漠、刻薄以及怪癖，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平等的概念，下属就是奴隶，闺蜜就是跟班。在传统的叙事中，这样两座大山的出现就是用来被推翻的，人们期待着TA们被成长中的主人公征服凌虐，或嘲弄戏谑，一抒不平之气。然而，什么都没有。从始至终，这两座大山巍然耸立，而且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他们不但是最有钱的，而且是最精英的。他们傲慢的背后是责任担当，苛刻的背后是品质保证，刻薄的背后是刀子嘴豆腐心。在所有人都惊慌无措的时刻，他们是拯救者，是大靠山。于是，他们的羞辱变得可以忍受，怪癖甚至有点可爱。而林萧们不但是较贫穷的，而且是较低等的，她们永远以精神上的弱智和身体上的出丑而表现出某种“低贱的无辜”，陪衬着，搞笑着，以此完成对有钱有势者的顺服膜拜——这一点上，扮旦角的林萧和扮丑角的唐宛如异曲同工。最终林萧“无辜”地傍上了两个男女大款——以崇拜的名义、以迷恋男色的名义、以姐妹情谊的名义，甚至夹杂着受虐快感。于是，我们看到，这不是一个灰姑娘成长的故事，而是白雪公主归顺恶毒皇后的故事。无论占据多少戏份，林萧都不是主角，主角是顾里和宫洺，因为TA们是生活里的主角。

　　所以，对林萧的解读不能再沿用以往解读“成长小说”的方式，在“小时代”，她有一个新的名字：屌丝。屌丝，按照我自己的定义，就是被阻隔了正当上升通道的下层有志青年。而所谓“屌丝的逆袭”，就是按照压迫者的逻辑取得被其认可的成功。为了获得入场券，屌丝们必须不择手段。一切青春理想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必须出卖“二代们”不愿出卖的东西，人格、自尊、初恋、婚姻——这就是《致青春》中陈孝感的故事、《北京爱情故事》中石小孟的故事，也是林萧们的故事。所不同的是，“70后”还有力气撕裂伤痛，“80后”就只能精致地包装，装酷卖萌，青春励志。“歌者当歌，不管好时代坏时代；有人瞩目就好，不管大时代小时代”(电影《小时代》片尾曲《小小时代》)。“小时代”是犬儒的时代，就是在没有机会做人的时代，只想做一条开心的狗。

　　《小时代》是有模本的，其核心情节、价值观、人物设置甚至某些细节都模仿了美国好莱坞2006年出品的电影《穿Prada的女王》(又译《时尚女魔头》，根据同名畅销书改编，译林出版社2007年2月推出中译本)。影片里也有一个林萧那样的女大学生安妮，她是一个典型的理想青年，素面朝天，胸怀大志，为了毕业后去《纽约客》工作而先在一家顶尖时尚杂志实习。没想到，迎接她的是“女魔头”老板粗暴的奴役和公然的羞辱(比如，故意用从前女秘书的名字称呼她，就是明白告诉你，你是Nobody，这其实是对作为西方价值观基石的个人价值的公然践踏)。安妮是简·爱的后裔，却没有了简·爱的骨气。不是她不够勇敢，而是她背后的价值观不够坚定。在“时尚女魔头”铁打的金钱价值观面前，她的启蒙价值观那么的学生腔。心悦诚服的一刻发生在丑小鸭变天鹅的瞬间，当安妮穿上设计师为她订做的晚礼服时，那种炫目的无法抗拒的美让人似乎可以放弃一切。而在一个时尚帝国里，美丽和金钱是一体的。

　　《时尚女魔头》的影片结尾处，安妮终于反抗了，回到了原来生活的轨道。但这太像一个“光明的尾巴”，因为影片内部一直在演绎着相反的逻辑。这或许只是对习惯于主流价值观的好莱坞观众的安抚。在小说里，两种价值观的冲突更加激烈，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越靠近主流传媒，金钱价值观越大获全胜。不过，最大获全胜的还是我们的《小时代》。在这里，完全看不见另一种价值观的存在，也谈不上任何的反抗和挣扎。如果正如齐泽克所说，人类目前普遍处于“启蒙主义的绝境”，郭敬明们的特殊性在于，他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小时代”，是一个被隔断前史的“后启蒙时代”，对于曾经经历“革命的时代”、“启蒙的时代”的祖辈父辈们的失落悲哀，他们无从体会，就像一个“85后”学生对我说的：“老师，您说的那种生活我们听说过，没见过，像鬼一样。”

　　这其实是看《小时代》最难受的部分，我感到荒凉，但无以言说。我们真的有资格说些什么吗？“80后”是文化自给的，如今又在哺育“90后”。我们这些前辈们到底为他们做了些什么？每当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想起讨论中一个学生的质问：当你们批评我们只崇尚物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是谁把一个精神如此荒凉的世界留给我们的？(邵燕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