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假面舞会》：新海派小说初试锋芒

　　阅读我昔日学生禹风的这部新书《假面舞会》，“爆点”一个接一个，让我又是忍俊不禁，又是慨然长叹。合上书，觉得又是一本无法归类的小说，一个无法贴上标签的故事，十六万字镶嵌如此多的现世元素：新上海人、房地产新富、海归金领、拜金才女；华洋混杂的夜总会、海妖乐队、假面舞会、同学会加上法语中心；动迁流离、出国整容、外滩改造、股市陷阱，又引出爱恨情仇……这些东西并非随意组合在一起，它们是城市生活正次第呈现出的此刻的“上海面孔”，我感到一种以强大的生活体验为特征的新海派小说正在不可阻止地孕育和诞生，《假面舞会》初试锋芒。

　　整容是创造新视角带来新体验的好题材，时下流行的穿越剧是人不变时代变了，整容是时代不变人变了。人不变时代变了，穿越回去的人有了新的法术，可以想象旧世界和尘封的历史正在暴动，带来虚拟感受。而时代不变人有了新的面具，让我们可以重新回味现实人生，在面具的掩护和激励下，做出自己以往不敢做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这种感觉因人而异，可以是虚拟的，也可以是现实的。

　　于是，《假面舞会》很好地审视了此时此刻的上海，故事的跨度主要覆盖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的前十年，正是我们一回头就在眼前的人生片段。

　　让我提出“新海派”的第一个原因是这部小说的基因里没有前辈们创造的海派传承，故事叙述方式不是婉约的，也不是世故老到的。禹风体现出新上海人大刀阔斧敢作敢为的风度，仅仅第一章，就把女主角曲折悲哀的身世故事交代得立体剔透，故事人物死的死遁的遁，女主角走投无路，只有去韩国全面整容重头再来过。讲故事的人有点狠，但绝不拖泥带水。过去上海人在马路上吵架是一景，难听话说了一篓篓，最后毫发无损离去，大家围观欣赏的是难堪时刻的口才。禹风讲故事，让我觉得新上海人上来两句话就动了手，该死的死，该伤的伤，大家看见了动作。

　　在小说结构上，也有新的取舍。基本是激流勇进，讲不完的场景抖不完的包袱，可是却不愿多描。一个例子，柳逢双如果称不上第一男主角，但至少也是占了小说三分之一篇幅的第一任男主角，他的任务是帮助小说表现女孩子整容后被成功男士追逐的内心体验。等到任务完成，读者看明白光靠整容出美女，人生并不至于像灰姑娘踏上水晶鞋那样剧变，作者便以一句“你这人爱的只有你自己”作为逐客令，从此把柳逢双这个“海归金领”赶出了故事，一个字也没再提到他。这样的处理在传统海派绵密精致的结构中非常少，令人猜测作者不愿多一个字照顾读者关心人物“后来怎么样”的趣味。让人物绝对地只服务于主题。

　　第三个原因是关于上海的内容和感受变了。其实想想也是，弄堂里的海派已经成了记忆中的风景。《假面舞会》的女主角是强制动迁的受害者，象征着那个“馄饨加油墩子、老克蜡寻弹簧地板跳子夜舞”的上海已经被动迁掉了，不存在了。禹风作为一个曾经的晚报记者，他的上海阅历是由晚报的千篇报道编织的，后来又加上了当外企高管的视野。他的上海是一个“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那样不断膨胀着、以“国际大都市”口号期许自己的动态的世界。人们来来去去，不断表演人性中让人侧目的、被利益所撕扯出的那一面。过去的上海号称“十里洋场”，弄堂里的“洋气”却是“洋泾浜”的，大家说几句不通的英语撑世面，禹风在记者生涯后，就读法国第一商校，进入商界，英语法语齐用，他眼里的上海“洋场”货真价实。经历既跨华洋两界，视野又切近，写出来的上海不但细节新鲜，而且有质感。

　　内容变了感受一定不同，新上海人感受着跟老前辈海派作家不同的人生。作为读者，我从这些文字中品味出作者的痛苦，作者没有被轻浮的功利俘获，他展示了新生活的难堪之处：财富的难堪、骄傲的难堪、享受的难堪、美色的难堪、成功的难堪和仇恨得雪后依然的难堪，他向读者交了心：一切的难堪，都是没有信仰的痛苦！

　　城市变迁带来了财富的重新分配和社会阶层的重新塑造，蝴蝶效应之下，每个人都可能是别人的终结者，却又无法看顾自己的奶酪。

　　所以我要说我把《假面舞会》看成“新海派小说”的最后一个原因：它是独特的，它不是一部炫耀“上海味道”的小说，不是一部赏玩音节文字之美的小说，也不是展示海上人物精明算计的小说，它独一无二地提出了“如何适应新生活”这个和所有人相关的哲学命题，讲述如何放下仇恨去珍惜短暂的人生。

　　《假面舞会》的文学功力还不够深，但是作者勇敢地面对了在进化中显得更大更神秘的上海，并试图告诉读者他的切肤之感，这就是我发现海派文学也在急剧变化试图追上时代步伐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