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岁日本老兵忆侵华:曾“扫荡” 一辈子心怀愧疚

　　1945年，还是学生的中岛五郎随军来到中国，“像木偶一样听命上级，进攻，进攻”

　　就在日本部分政客竭力否认70年前日本侵略中国并拒绝向中国道歉时，曾经到中国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日本91岁老兵中岛五郎终于坐不住了。这位曾在中国参与根据地“扫荡”的老人表示，否认日本曾经侵略中国和南京大屠杀，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日本曾经侵略中国，我就是见证人。”他表示，当年日本军国主义实行奴化教育，钳制国民思想，严密封锁消息，如果国民不同意上战场，就会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士兵到了中国，是去侵略中国。他表示，日本应该承认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并向中国等亚洲邻国道歉。

　　文、图 广州日报特派记者肖欢欢

　　“（在中国的这段战争经历）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我一辈子都感觉心怀愧疚，良心上受谴责。”

　　“（八路军）医生为了减少我的疼痛，给我打了麻药。麻药在当时比金子还贵，还给我们这些战俘使用，我很感动。”

　　男丁体检甲级就成现役兵

　　记者：你是哪一年去的中国？

　　中岛：1945年3月，我加入了高崎的军队，前往山东省诸城市，加入的是独立步兵第63大队。

　　记者：来中国之前是否知道来中国做什么？

　　中岛：我从上中学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日本资源紧缺，需要从其他国家进口资源才能更快发展，当时还不太明白这些道理。之后，大家都是接受“要做对战争有用的人才”的教育。当时国民有三大义务，兵役是其中一种。

　　在我之前，所有男丁到了20岁必须接受体检，体检结果分为甲、乙、丙、丁4个等级。体检结果是甲的话，就自动成为士兵，这就是现役兵了。到了我那时，征兵的年龄由20岁降到19岁。19岁就必须接受征兵体检，结果仍分为甲、乙、丙丁，甲是现役兵，乙是准现役兵，丙和丁就不行。甲、乙必须入伍服兵役，我当时是甲。

　　记者：那时你还在读书吗？

　　中岛：对，还在上学。

　　记者：当时自愿上战场吗？

　　中岛：不能反抗，如果反抗就要被开除国籍，被抓进监狱，就要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

　　战时法律规定所有人到了年龄必须上战场。大多数国民都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我也是的。当时政府的思想是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侵略中国是日本唯一的活路。要占领中国、朝鲜、印度支那、缅甸、菲律宾、印尼等国家。

　　记者：没想过反抗吗？

　　中岛：当时右翼分子掌权，对国民思想实行严格钳制，实行奴化教育。我很小的时候，受到的是“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教育。“七七事变”发生时，当时日本政府的基本方针是“富国强兵”、“权益扩大”，认为资源匮乏的日本只有海外扩张一条生路可走。

　　1938年，日本占领南京甚至广东，日本都是庆祝战胜的景象。政府强化了国民一体的战争体制，颁布“国家总动员法”，提倡“忠君爱国”、“灭私奉公”，对外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后来发现，我们参加的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

　　进村“扫荡” 猪牛鸡也抢走

　　记者：你在中国打仗了吗？

　　中岛：我3月到的中国，4月接受新兵教育，主要是练习射击。5月开始参加战争。5月开始去八路军控制的地区“扫荡”。

　　当地有的老百姓知道我们要去，所以我们去时有的村落都是空的。人没有，总得抢一些物资回来，否则回去无法交差，然后我们就盗窃村里的东西。

　　记者：“扫荡”具体做些什么？

　　中岛：当时日本在中国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还推行“清乡运动”，在清乡地区修筑碉堡炮楼、封锁沟、封锁墙，拉设铁丝网、电网，封锁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然后对抗日根据地实施“扫荡”，目的是“以战养战”。通过这种疯狂的虐杀摧毁中国人的抵抗意志。

　　当时我们一行十多人进村，发现什么都没有，就去田里倒腾地瓜田，把地瓜苗都翻了过来，挖田里的地瓜。当时的村里，凡是能吃的东西，如果有猪、牛，或者鸡，都会被我们抢走。还有些人把村民的房子烧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1945年了，“三光政策”已经进行了5年。只要日本兵在，民众就逃跑，然后我们就盗窃村里的东西。

　　记者：再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中岛：5月下旬，我们接到“在山东半岛南岸建立对美阵地”的新命令，就前往那里建立了大本营。7月1日，加入了“甲种干部候补生”教育队。8月20日，去了北京的预备士官学校。其实那时，日本已经战败了，但是当时支那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和国民政府密约，不向八路军投降，并给国民党军队援助以加大势力。再之后，我接到命令，说是要恢复63大队军队的势力。我到了岞山车站即63大队的本部，在胶济线铁路上当了警卫。

　　收听广播是大罪

　　空袭珍珠港都不知

　　记者：1945年日本在中国已兵败如山倒，你在日本没有听说这些吗？

　　中岛：我们在国内完全听不到中国和亚洲战场上的消息。当时的电视和媒体上整天播放的都是日本军队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又在中国打了大胜仗的消息。我们当时听了之后很振奋。

　　我去（中国）的时候，都是八路军统辖的地区，扎营在青岛、济南之间的诸城。我们只是单纯的听从将官的命令，战况如何（将官）完全不跟我们说，我想他们是担心我们如果知道自己国家的军队在战场上吃了败仗会影响军心，从国内再也招不到士兵吧。

　　就连1941年12月日本偷袭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珍珠港军事基地，这件事情直接导致美国对日本宣战，但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来到中国前完全不知道，消息完全是被封闭的。

　　再如1945年春天美国攻下硫磺岛后，美军开始攻打冲绳，并于当年4月在冲绳登陆。当时日军应该知道没有赢的可能性，但是这些消息我完全都接收不到。

　　当时在部队，如果发现有人私自收听广播，是要军法处置，甚至掉脑袋的。我们都像木偶人一样听命于站长，进攻，进攻。

　　记者：你来到中国看到的情况，和你来日本之前预想的是否不一样？

　　中岛：我们在国内接受的是军国主义教育，就是说日本有可能遭到周边国家的攻击，需要我们上战场跟八路军打仗。完全就是听从上面的指挥，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状况到底如何，我们完全没有去了解的意识，完全是接受命令。所以，到了中国之后进村子干那些偷鸡摸狗、抢老百姓粮食的事，我感觉很羞愧。

　　“日本侵华，我是见证人”

　　记者：你为什么近年来才讲这些事情？

　　中岛：关于南京大屠杀，日本军队在中国杀死了那么多人，竟然有人说那个事件不存在，日本官员也是避而不提，说没发生过，我觉得这样不行。

　　70年前日本军队在中国犯下暴行，大家心里是清楚的，但却有人说日本没做那些事。大阪市长桥下彻竟然否认这些事实，说日本军队没对中国做过坏事，这样对中国人民，（日本人）不觉得惭愧吗？所以，我实在坐不住了，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沉默，让全世界知道，尤其是日本的年轻人知道，历史上我们的确侵略过中国，我就是见证人。

　　尤其是当年的侵华日军，现在还活着的已经不多了，我必须把经历说出来。

　　记者：你认为日本应该向中国道歉吗？

　　中岛：做了坏事就应该道歉，不道歉的话两国关系就不能往前迈进新的一步。不道歉还说没发生过，不是很羞耻吗？

　　记者：在中国的这段战争经历对你的人生有哪些影响？

　　中岛：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我一辈子都感觉心怀愧疚，良心上受谴责。

　　被八路军俘获

　　与八路军吃一样的伙食

　　记者：你后来被八路军俘虏了？

　　中岛：8月我从北京回来，去塔尔堡车站当起了第五中队的小分队队长、陆军兵长。

　　12月8日，八路军夜袭我们的兵营，正规军有400人、两队民兵有1000人，但我们的军队只有60人。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全军覆没了。双方开战只有大概30分钟。日本兵一半以上是补充兵，基本上都是35岁以上、有家庭的人组成的军队，完全没有战斗力，打了30分钟兵营都被烧毁了，其中40人死亡，10人受伤，10人逃出去了。受伤的10个人当中有两个是重伤，我是其中一个。之后，八路军把我放在担架上，抬到了临时救治所，再抬到了野战医院（救治）。

　　记者：当时哪儿被打伤了？

　　中岛：（指了指手臂）打到了这里。因为我是卫兵小队长，所以被袭击了，我们的兵营被烧毁了，我得向总部打电话汇报情况，我刚想拨电话，就有手榴弹扔进来。我以为我的手炸断了，必须马上止血，所以我用右手紧捏着左臂，持续了两分钟，然后往外走。

　　当时的防卫墙只有到胸口位置这么高，是用土砌成的围墙，八路军已经来到围墙外面，我感觉形势不妙，想往房间跑，跑进去后发现我们的士兵已经被围歼，这时只有我一个人，手上血一直流，已经动不了。然后有3个八路军进来了，我当时想，这下完了。这时候，八路军的干部扛着长枪来了，说：“把他抬去救治所。”

　　记者：如果不救的话，你有可能就会死掉？

　　中岛：是的。那个时候八路军干部立刻让人用担架把我抬去救治所。我的手臂和脚都受伤了，但是手臂动脉没事，我起初以为伤到了动脉，后来发现只伤到静脉。

　　那个救治所离我们的兵营很近，大概3~5分钟就到了。因为手臂太疼了，并没有意识到脚也受伤了。脚出血很多，到了救治所，他们立刻给我包扎。当时很冷，脚被冻伤血液不能循环，去到野战医院后不得不切去两个脚趾。

　　记者：在医院里待遇如何？

　　中岛：说到这一点我觉得很感动。八路军真的优待战俘，在野战医院里，还有一个日本伤兵，病房里一共4个人，另外2个是八路军的伤兵。我们和八路军吃的都是一样的，馒头、稀饭等。包括医院的医生、护士，对我都很好。

　　从1945年12月到第二年3月，我渐渐地可以走动了，我前后在野战医院待了4个月。直到1946年9月，我才回到日本。到了我的老家已经是1946年10月4日。

　　战俘手术用金贵麻药

　　记者：这期间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中岛：我觉得中国人民很善良，我们的军队对他们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他们还是对我们很仁义。医生做手术很小心，一点也不疼。做手术多少会有点疼痛是肯定的，医生为了减少我的疼痛，给我打了麻药。麻药在当时是很紧缺的，比金子还贵，还给我们这些战俘使用，我很感动。

　　当时照顾我的人，一个叫老赵，一个叫小七，对我呵护备至，夜里还陪我上厕所。小七应该还活着，那时他约莫十二三岁。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也很深刻。1946年2月，应该是在医院里吧，当时过春节，医护人员应该还有村里的村民表演了舞蹈。我们还吃到了当地的水饺，特别好吃。那里没有米的，但我经常能吃到馒头、水饺还有炒蔬菜、炒肉之类的。作为战俘，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心里只有感激。

　　大约十多年前，我又去过中国，想找到当年给我治伤的医院，但找不到，我很想见当年照料我的那个护士。

　　记者：有没有和中国军队正面交战过？

　　中岛：除了那一次被袭击外，我没有和中国军队正面交锋过。我也目睹过我们的军人被击毙，我来之前也听说我们的军队打死了很多中国军人。但当真正看到有这么多人死在战场上时，心里还是很震惊的。我当时就有些怀疑：我们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