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中年危机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电话铃忽然大作，是大姐打来的，她告诉我，家里有急事，一听这话，我绷紧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原来是妈妈闹革命要学开车，爸爸要大女儿和小女儿立刻打电话回家，开导开导她，打消学车的念头。

　　当时，只有大姐与我在美，三个兄弟还住在家里，加上爸爸，妈妈共有四个司机，几个大男人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开车。我想到“慈母”在车阵中厮杀，额头直冒汗，马上拨电话回家。那时越洋长途电话可不像现在这样方便，除非逢年过节很少打越洋电话，妈妈一听我的声音，语调一沉，说正忙，没时间讲话。

　　众不盼亲不理，妈妈自己报名驾驶学校学开车，学的还是手排档。苦练数月，拿到驾照，正式上路。她不仅在台湾开车，更喜欢在美国开车，每次来美国必带国际驾照找机会开车。

　　母亲和她同时代的很多女性一样，梦都没织过，就掉进贤妻良母的深坑，在艰难的岁月里勤俭持家，养儿育女。家是她一生的耕耘，竭尽心力撑起一片帐幕，丈夫是脉，儿女是络，自己的气血窒滞在流动的时空中。当先生事业有成，孩子也各拥有一片天之际，她走出帐幕，蓦然抬首，似海的穹苍，撩动她蛰伏的息脉。客居女儿家，看女儿车出车入，驶出她从未有过的潇洒自如，心想，能开车多好！

　　大姐夫最佩服突破自我极限的人，丈母娘快六十岁学开车，有勇气，很爽快让妈妈开他家的车，一方面不用载她去这里去那里，二来还可以帮帮忙。我婆婆是位很先进的女士，三十多岁时就开了一辆金龟车在台北街头跑，我先生觉得我们一大家人，阻止妈妈学车，不可理喻。有了两个半子撑腰，妈妈理直气壮地在美国开车，虽有令人捏把冷汗的场面，但她自己觉得还满顺手的，也很争气从来没出过事故。

　　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我和妈妈去办事，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晨曦中，我感受到妈妈安静里的兴奋，是年幼孩子看到新玩具跃跃欲试的节奏。我知道妈妈想开高速公路，可是从来没开过口。我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找了个加油站停下来，加完油，我问妈妈要不要试试开高速公路，她很诧异，我奉上钥匙，她迟疑一下，收下紧紧握着。

　　坐上驾驶座，她闭目合掌，念念有词。妈妈信耶稣，她常说：“每次开车，先祷告一下，耶稣保佑我不撞别人，别人也不撞我。”祷告后，她看我一眼，作了个深呼吸，发动引擎，入了交流道，正式上路。开始时有些生硬、犹豫，慢慢地进入速度，开始奔驰。

　　妈妈如愿开了好几年车后，父亲因公务常出国考察，她也跟着足迹五洲，来美国小住时间不多。每次来，总兴致勃勃谈她的旅游，秀照片，送大家纪念品，也不大开车了。那几年，我在异邦打拚，车出车入，疲于奔波，哪有潇洒自如？她云游四方，才真是潇洒自如。

　　记忆中，母亲的世界里没有自己，中年时她选择当“自己”。她仍是尽责的妻子，唠叨孩子几句的母亲，宠爱孙辈的阿嬷，但，开始投资时间在自己身上。她开车、上计算机课、旅游、交朋友、作义工、照顾有机菜园、读《圣经》，为全世界大小事祈祷求福，对儿孙关怀挂念却不插手。

　　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妈妈选择留在熟悉的土地上，每年来旧金山湾区大姐家小住数日。我们散居美国各处的兄弟姐妹也飞去探望她，满堂儿孙的嬉嚷映在她笑意满满的脸上，我知道我们一直是她的最爱。

　　每次看到妈妈，她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将近十多年的照片放在一起，倏然间，岁月都写出来了！可是身影渐缓慢的她仍怡然踽行。

　　在我自己的孩子学开车时，我注意到妈妈好像很久没开车了，找了机会问她还开不开，她轻描淡写地说，“路上车太多，没意思，很久没开了！”我心想，当初为了学车，还闹革命呢！(摘自美国《世界日报》∕作者：张芮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