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振和能够长大,他就可以仔细看看自己居住的这座美丽的湖南小城:晴朗时湛蓝的天空,宽阔的银色江面,以及家门口修路时翻出的湿漉漉的红色泥土。
也许,他还能通过镜子,看看自己逐渐成熟的脸庞,包括那双“和哥哥一模一样”的、水灵灵的大眼睛。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2010年1月18日,这个湖南新化的婴儿,因为一种名叫“多发性肠闭锁”的疾病,在出生9天后离开人世。
他那悲伤的父亲签字捐出了儿子的角膜,希望孩子能把“没看到的东西继续看下去”。很快,其中的一只角膜,在几百公里外的武汉,被移植给了一名21岁的女孩。
这个小男孩的生命只存活了9天。但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的眼睛还在继续看着这个世界。甚至,他的父亲会时常觉得,儿子的生命好像也被延续了下来。
新生
小振和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名字是妈妈姜桂云取的。配合着大儿子“振强”的名字,这位说话慢声细气的内向母亲希望,“这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能让我们一家子更加和和美美”。
衣服是全家人一起挑的,无论是单衣,还是针织衫、棉衣,都是鲜黄或粉红的颜色。
小床则是哥哥高振强让出来的。因为怕黑,这个瘦小的男孩子直到10岁,还一直睡在父母卧室的一张小床上。有时候,他会在熟睡时被抱回自己的房间,到了半夜,他还会爬起来溜回父母的房间。但这一次,为了把小床让出来,他和父母商量,看能不能“和奶奶睡一张床”。
在怀孕的日子里,姜桂云总会时不时幻想: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会不会像大儿子振强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会不会比小振强学习更认真,成绩更好;或者,会不会比小振强的身体更健康一些?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有些发愁。自己10岁的大儿子虽然活泼好动,但看起来总是比同龄人瘦小很多。刚出生一个月时,小振强被查出患有肠梗阻,被送去长沙做了手术。尽管手术非常成功,可从那之后,小振强就一直长不高,而且细手细脚,“怎么都养不胖”。
这一回,她和丈夫高雄飞商量着,一定要“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至少,孩子在我肚子里特别调皮,总是像在翻跟头一样。”这位年轻的母亲总会这样安慰丈夫,“这就说明他很健康吧。”
小振和出生的那天,是2010年1月10日。在姜桂云眼里,这个摩羯座的宝宝不爱哭,看起来特别健康。
可第二天,高雄飞就发现了问题。出生一天后,小振和没有排便,而且总是不断地呕吐。想到大儿子当年的病情,高雄飞坚持,一定要给小振和做一次检查。
根据B超检查结果,新化人民医院的医生判断,小振和的肠道中有一个地方被阻塞了起来,造成消化的食物无法排出。高雄飞知道,这和大儿子当年的“肠梗阻”完全一样,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当天下午,高雄飞带着小儿子来到长沙,准备做一次手术。出发之前,高雄飞带着孩子回到家里。这是小振和唯一一次踏进家门。
他的奶奶回忆,当时,这个刚出生两天的孩子瞪大眼睛,不断向四处看,“好像想用这一次机会,把家里的所有地方都看个清楚”。
放弃
这个只有9天的生命,并没有给家人留下太多的东西。
连照片也只有小小的一张,是高雄飞用手机拍下来的。上面的小振和有着毛茸茸的头发,不胖却依然肉嘟嘟的脸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眯起来,看着镜头笑着。
拍完这张照片,这个刚刚出生5天的孩子,就被送进了医院的手术室。
1月13日,当高雄飞把儿子送到湖南省儿童医院的时候,他觉得安心了很多。10年前,大儿子振强就在这里接受了手术。他反复安慰妻子:“不就是个手术嘛,做完孩子就没事了。”
连医生最初的判断也是乐观的。但小振和手术开始20分钟后,一名护士走出来,对高雄飞说,医生让他进去商量一下,因为“孩子现在有一点麻烦”。
在手术室里,医生告诉他,小振和的病不是肠梗阻,而是“多发性肠闭锁”。那一段小小的肠子,并不像开始预想的那样只有一小段被堵住了,而是像竹节一样,每隔一小段,就有一截被堵了起来。
这位医生告诉他,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通过手术,把所有被堵起来的肠子都剪掉,把剩余的部分缝合起来,但这样的手术风险很大,即使手术成功了,孩子的肠子也只有正常人长度的1/3,反而会引发一系列的并发症,这样孩子只会“更加痛苦”。
“你希望继续手术,还是准备放弃?”在手术室晃眼的灯光下,医生问。
手术台上,小振和的脸被一块暗绿色的棉布盖住。高雄飞觉得,自己的大脑一下子“完全空白”了。
硬撑着走出手术室后,高雄飞在候诊室给妻子打电话。这个35岁的湖南汉子终于崩溃了,夫妻俩在电话两头一起痛哭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悲伤,小振和还在手术台上等待着他们的决定。几句话之后,两个人决定,“让孩子少受些痛苦”。姜桂云哭着对高雄飞说:“如果让孩子那么痛苦,也许他也会恨我们的。不如现在就放弃吧。”
一个月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高雄飞的声音还是会立刻低哑下去:“我们本来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健康的身体……但连这也只能是个愿望了。”
20分钟后,高雄飞重新回到手术室,在儿子的诊断书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儿,高雄飞的毛毛,因患有重疾无法治愈,我要求放弃对他的治疗,交由医院处理。”
手术台上,小振和还蒙着那块暗绿色的棉布,安静地睡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好像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黑暗
当高雄飞签字放弃对小振和治疗的时候,在几百公里外的武汉,21岁的周霞刚刚四处借钱,凑齐了角膜移植的手术费。这个刚刚结婚一周的年轻女孩,左眼的角膜已经严重溃烂,所有物品在她面前,几乎都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很长的时间里,这双大眼睛一直是周霞美丽的标志。但现在,它们已经成为这个湖北姑娘灾难的来源。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眼睛有点痒,慢慢地,她的眼球开始发红,严重的时候,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去年5月,周霞第一次离开自己在湖北松滋市文家河村的家,坐了10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武汉爱尔眼科医院。医生们发现,由于细菌感染,她的角膜已经长出了灰色的斑点,如果不及时摘除角膜并进行移植,恐怕有要摘除眼球的危险。
6月,周霞接受了手术移植。两万块的手术费是在外打工的父亲好不容易攒下的。这个三口之家全靠父亲每个月在镇上打工挣得1000块钱维持生活。周霞的母亲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影响了智力发育,行动有些迟缓。
不过,因为没有合适的角膜库存,急需手术的周霞被移植的角膜,却是从一只羊的眼球上摘下来的。这只能保住她的眼球,却并不能让这只眼睛完全恢复视力。在几个月后的复查中,虽然医生们认为周霞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但她左眼所能看到的,仍然只是模糊一片。
手术刚完成时,医生曾不断劝周霞再在医院观察几天,因为“卫生条件比较好”。但考虑到每天100多元的住院费,她还是很快回到了家里。在村里,一家人正在忙碌着,用村里资助的“新农村建设”的一万块钱,再四处凑凑,为这位即将结婚的女儿盖一间新房。
谁也没想到,当这间宽敞的新房盖好的时候,周霞的眼睛再一次感染了。
家里人已经说不清楚,造成她眼病复发的,到底是盖房施工的尘土,还是她帮工人做饭时飘入眼中的油烟。但可以确知的是,除了与上次相同的红肿、发痒,那片移植来的角膜也一起溃烂了。
2010年1月5日,周霞坚持按原定的时间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席,举行了婚礼。两天后,当她再一次被送到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时,这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新娘,左眼几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父亲为她凑足了手术费。但周霞并不知道,这一次,植入她眼睛的角膜不再是来自一只羊,而是来自一个远在湖南的,只有9天生命的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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