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女孩超市偷东西坠楼事件：被错过的3次机会

　　位于市中心位置——东街的华东超市，就是赵静被发现偷窃的地方，目前处于停业整顿中

　　偷东西被发现时，赵静藏在衣服里的商品包括巧克力、强力粘钩等，总价值127.8元

　　超市偷东西被发现后 13岁女孩坠楼 家人不认可网友指责 警方认为悲剧本有可能避免

　　被错过的三次报警机会

　　甘肃永昌13岁女孩偷拿超市商品被发现，其母赶到后将其责打，随后女孩坠楼身亡，涉事超市被责令停业整顿。

　　在这次引发全国网民热议的悲剧事件中，无论是女孩、母亲，还是超市方，所有人付出的代价都极为沉重。孩子偷拿商品最后失去宝贵的生命，母亲痛失爱女，超市负责人赔付85万元并停业整顿，经济损失巨大。

　　随后两天，因此又引发了更不该发生的“12·29”“12·30”事件，截至1月6日晚，共有59名违法犯罪人员到案。

　　距离女孩坠亡已过去两周，《法制晚报》记者多方采访发现，事件中本有三次报警机会，有可能挽救女孩的生命，避免悲剧的发生。

　　女儿坠亡母亲绝望自责 全家躲回老家

　　1月10日上午10点，46岁的赵长军穿着一件黑灰外套，站在自家门外的院坝前显得有些沉默。他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5米多高的杆子上飘着的两条彩布随着寒风飞舞。

　　这处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土坯砖房是他位于崖湾村的老家，距离所在辖区的甘肃省武威市区有40多公里的路程。

　　房屋的两扇木门被新漆上大红色，门上专门披挂着红底黄花象征吉祥如意的花朵图案的绒被，左右两边的对联上分别覆盖着两张用红纸黑字写就的“天”、“地”，横批是“祈福平康”。四箱礼炮整齐地摆在院坝上，一挂鞭炮也已备好。彩旗、红布绸条，几乎出现在家中所有明显的地方。

　　根据当地习俗，村民家中若是发生了一些“不太平”的事，便会召集亲友在家中放炮挂红，祈求平安。

　　家里聚集了10来位赵长军的亲友，是孩子的叔叔伯伯、阿姨和堂弟妹们，其中不少人都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本就不大的院子一下显得有点拥挤。

　　当天武威市的最高气温是零下一度，站在这一片喜气冲天的红色背景中，赵长军的心里和室外的气温一样冷——两个星期前，他上初一的13岁女儿赵静(化名)从甘肃省金昌市永昌县一栋24层高楼的窗户坠下身亡。

　　女儿出事后，赵长军带着妻子、儿子从永昌县的出租房匆匆赶回老家，只为了逃离县城里甚嚣尘上的流言和蜂拥而至的媒体。

　　即使这样，他家的事还是在乡里传开了。西北地区地广人稀，村民们居住的房屋都离得不算太近。《法制晚报》记者在村里打听时，村民的回答多是：“知道知道，就是娃娃出事的那户。”

　　赵长军屋里屋外忙着招呼亲戚，他的妻子张金芳一直蜷缩在屋内的炕上不愿见人，一条浅绿色棉被从她的脚踝一直盖到头部，时不时就从被子里传出她绝望沙哑的哭声。她穿红色外套的儿子不一会儿就爬到炕上去一次，拍拍她的背低头凑在她耳边安慰几句。

　　赵家亲友告诉法晚记者，从回到家那天到现在，张金芳一直就是这样的状态，除了痛失爱女的伤心，更多的是自责和愧疚——赵静在超市偷拿了价值127.8元的商品被收银员发现，张金芳赶到后当着围观人群的面责骂女儿，还给了她两耳光。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时在亲友眼里“挺活泼，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的女孩竟会在事后坠楼身亡。

　　家人：我们农村的娃娃 打骂一下太正常了

　　赵静的老家金山乡属于武威市管辖，几乎是武威最偏远的地方。从地缘距离上看，从金山乡到西北方向的金昌市永昌县反而比去一趟武威市区更近。

　　离赵家老屋最近的中学，是10多公里外的凉州区丰乐镇中学，无论是考虑到路程的长短，还是孩子受教育的质量，送孩子到永昌县读书，都是当地村民心中认为“更明智的选择”。

　　永昌县是农业县城，近几年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很多农村的中学都搬进县里，许多农村家庭都选择举家迁至永昌县。

　　赵长军夫妇也不例外，为了能让两个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一家四口全部搬到了永昌。赵静和哥哥赵勇(化名)在永昌县第七中学念书，她读初一，哥哥读初三。为方便照顾孩子，夫妇俩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处平房里住了下来，出租房的条件相对简陋，一个月租金130元。

　　赵长军的兄长赵长波平时在外打工，知道侄女出事后专程赶回老家。

　　他告诉法晚记者，网上关于“赵长军夫妇以爆米花生意为生”的信息并不准确。

　　“他们还是农民，在老家种小麦和苞谷。这几年粮食作物的价格还不错，收成好的话一年能卖个七八千。”赵长波说，“只有冬天农闲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才会在县城里爆爆米花赚点生活费。”

　　关于赵静坠亡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女孩偷拿东西被发现的羞耻感、围观人群多小孩子面子薄、超市店员不太妥当的处理方式等等……但更多人认为，母亲当众不留情面的责打，击垮了赵静的心理防线，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此，赵家人并不十分赞同。弟媳管教孩子的方式，在赵长波看来是一种比较日常的方式。他告诉记者：“我们农村的娃娃，平时要是犯点错，打一下骂一下是太正常的事了，不像城里孩子那么娇生惯养的。”

　　赵长波还向记者介绍了一位他心中“成功家长的典范”。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农村父亲养育了三个考上名校的孩子，那位父亲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

　　班主任：几乎从未见过女孩父母

　　赵静和哥哥就读的永昌县第七中学建立于2013年，2611名在校生均为初中生，从初一到初三。赵长军夫妇之所以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就读，是考虑到孩子们的舅舅张金辉也在该校任教，方便有个照应。

　　在班主任罗长峰的印象里，赵静的性格“没有太活泼也不至于太内向，属于中间派”。

　　“她成绩在班上属于中等偏上，平时和班上的同学相处得也挺好的。”罗长峰说，在事发前的一节数学课上，他让同学们分小组讨论发言，赵静表现得很不错。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赵静。

　　妹妹出事以后，赵静的哥哥赵勇没有参加学校定于1月5日、6日进行的期末考试。他的家人向校方转达了意见，到2月份开学时再让赵勇回校继续上课。

　　据罗长峰讲述，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未见过赵静的父母，此前学校也没有和家长进行过交流，因此并不了解他们在家教育孩子的具体方式：“我们很多学生的家长都是农民或者打些零工的人，文化水平都不太高，在教育方式上肯定有不科学的地方。”

　　据副校长王国林介绍，他在网上看了很多教育专家发表的对于此事件中可以吸取的教训经验的言论，很多人的建议都很好。

　　“未来学校也会加强和学生家长之间的沟通，但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犯错是必然的。需要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一起帮助孩子成长，只依靠任何一方都是片面的。”王国林说。

　　警方：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报警 或许不是现在的局面

　　这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永昌县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座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钟鼓楼，这也是当地历史文化的象征。钟鼓楼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对应东街、西街、南街、北街。

　　华东超市位于钟鼓楼旁边的东街街口，而赵静坠亡的高层楼房，就位于钟鼓楼西南方向的永昌县文化健身广场西侧。

　　去年12月28日中午12点放学，下午2点30分上课，按照正常时间安排，赵静从学校离开后，应当回到位于学校西北方向的小坝村家中，吃饭午睡后再返回学校。

　　据哥哥赵勇回忆，当天妹妹下课后先是返回了家中，但并没有在家中吃饭，她告诉哥哥：“不太饿”。

　　没一会儿，赵静离开家中前往华东超市方向——但她并不是直接去往超市，那段时间赵长军的爆米花摊位开在华东超市后面的一条街上，她去了父亲的爆米花摊位。

　　赵长军告诉法晚记者，因为妻子有事，女儿的到来让他有时间去吃个午饭上个厕所，不至于摊位无人照看，而他也以为女儿早已在家中吃过了午饭。

　　随后，赵静从父亲摊位一路走到了华东超市。她进去拿了一瓶矿泉水到柜台结账，但衣服里，还藏了10个条装巧克力、1个盒装巧克力、1个果冻爽和一对强力粘钩。

　　发现赵静偷拿东西的收银员，是一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杨敏(化名)。

　　从赵静被发现偷拿东西，到最后走出超市选择坠亡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超市店家、孩子母亲以及周围围观的人群，至少有三次可以报警的机会，却一次次被错过。

　　●第一次机会：收银员没报警

　　那天，杨敏到华东超市当收银员还不满一个月，连第一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有拿到手。和其他资深员工相比，她还没来得及有机会接受超市的相关培训。对她来说，发现有人拿了100多元的商品没付款，这不是一件小事。

　　此时，杨敏并没有选择报警。事发时，正赶上华东超市卢老板出去吃午饭不在店里，作为新人的她并不熟悉此类事情的处理流程，超市收银员的岗位职责也让她不能擅自离开柜台。

　　于是，她让赵静站在门口的收银台附近，打电话叫其家长来处理。

　　法晚记者从永昌公安局了解到，通过调取超市内的现场视频显示，超市工作人员并无任何推打的动作，但有出现拉赵静衣服拉链，将货品拿出的行为。因视频只记录了画面，并无声音，因此无法听清双方谈话具体内容。

　　●第二次机会：围观顾客拍照  无人报警

　　在等待的过程中，周围的顾客进进出出，有人围观，有人议论，甚至开始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唯独没有人选择报警。赵静也因此错过了第二次有可能挽救生命的机会。

　　“让一个小孩子站在门口，人来人往，那么多人看着她，心里肯定很难受，自尊心受不了。”赵静的亲属对记者说。

　　●第三次机会：母亲责打 没有报警

　　随后，母亲张金芳出现了。永昌县官方微博在通报里只用了一句话描述当时的情景：张金芳对赵静进行了责打。

　　实际上，除了言辞上的严厉责骂，张金芳当着超市员工和围观人群的面，扇了女儿两个耳光。

　　事态至此，仍然没有人想到要报警。

　　赵静也因此错失了至少三次本可挽救她生命的机会，而直到她坠楼身亡，警方才介入。

　　1月6日，《法制晚报》记者前往永昌公安局采访时，一位从警多年的民警向记者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遗憾：“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报警，考虑到女孩未成年，我们的民警到了也不会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甚至被人拍照，更不会让她的母亲这样打孩子。警方早点介入，或许一切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

　　赵静坠亡的第二天，她的亲友就去了华东超市讨要说法，其间与超市人员发生争执，引发了“12·29”“12·30”事件。

　　超市的无奈：

　　成年人盗窃被发现后跪求别报警

　　事件发生后，华东超市迅速被卷入舆论的漩涡。在永昌县城，充斥着各种声音，一度出现“一根棒棒糖逼死女孩”的说法。

　　华东超市老板姓卢，是一名浙江人，60多岁。超市出事后他一直处于极度低调的状态，甚少发声。

　　卢老板的多名朋友告诉记者，他并不是网上相传的“身家过亿”，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十多年前来到永昌，生意一步步做到现在。“他做生意十几年赚的钱都不够赔偿，还是找当地商会的老乡借的。赔了85万也是考虑到对方家里孩子没了，很值得同情。”

　　其实，华东超市员工发现顾客有偷拿商品的行为，赵静并不是第一个。

　　华东超市里所有商品，只有10%贴有防盗磁条，只有贴了磁条的商品才会在收银台附近的安检门发出报警声。一个小小的防盗磁条成本大约需要六分钱，为了节省经费，很多超市都只会在部分商品上贴磁条。

　　12月28日，赵静藏在衣服中的十余件商品里，只有一对强力粘钩贴了磁条，因此在出门时触发警报作响。

　　“超市开了这么久，发现有人偷东西的情况至少有几十上百次，甚至更多，都是小本生意，哪里禁得起大的损失。”卢老板的朋友杨国清(化名)告诉法晚记者，之前有小孩偷拿商品被发现，但是因为价值不高，几元钱的东西，一般让其退还后也就不再追究。

　　叫小孩家长到超市处理的情况也曾发生过，杨国清说，有一次是七八个小孩一起来偷，因为东西比较多，所以叫来孩子们的家长，家长付钱后也就作罢。

　　更让杨国清哭笑不得的是，这些年偷拿商品的人中不仅有小孩，还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说来你都不相信。有一次一个中年人到超市拿了东西不付款被发现了，当场跪下，求老板不要报警。”

　　杨国清说，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做生意其实很不容易，遇事时常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处理。

　　受到事件影响，华东超市三家门店被责令停业整顿，重新开业的日期还需等待通知。对于超市负责人卢老板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华东超市的员工约八十人，按照当地平均工资水平每天40元计算，每天仅工资就需要支出3000多元，数额更大的房租还未计算在内。

　　由于停业整顿的时间已达两周，超市里的生鲜、水果、奶制品之类保质期较短的商品将全部报废，超市部分柜台因在混乱中被砸坏，也需要重新置办。

　　卢老板60多岁的妻子在得知超市出事后，一度引起高血压发作。为了避开更大的麻烦，在警方结束调查，对赵长军夫妇支付了赔偿款后，他和家人暂时离开了永昌县的家中，一切由亲戚朋友代为打理。

　　“卢老板压力太大了。”杨国清说，“他们还要在这个地方继续生活，只希望所有的事情赶紧平息下来，平平安安过日子。”(稿件统筹/朱顺忠 文并摄/深度记者 杜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