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郊游》：城市化下人物的“流浪狗”生活

　　导演蔡明亮向来擅长拍摄破碎的城市，以及在这些断垣残壁的阴影之下孤独苟活的人生。他甫获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的新片《郊游》，进一步将这些狠遭城市前进践踏而过的人物比喻成流浪狗。

　　妻子不堪贫贱，离家出走，留下失业父亲拖着两名孩童，蜗居在废弃工地。白日父亲去高架桥下替新建房产举广告牌，忍受风吹雨打，喧嚣车流从他两旁湍急淌过，两个孩子在光鲜大商场游荡，周围全是丰盛物质，商品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但他们身边没有父母，仿佛活在情感的真空里。

　　所有人生需求降低到最基本，只剩下吃饭、撒尿、清洗和睡觉。镜头缓慢而耐心记录这一家子如何满足生理本能，在公用厕所就一个小水龙头轮流擦洗，蹲在泥泞工地旁啃吮鸡腿，吃得满嘴油光，躲进路边竹丛小便。整座城市都在下雨，处处潮湿，父亲与孩子就像淋了雨的流浪狗，狼狈不堪，浑身骚味。城市本应是他们的家，遮蔽他们，呵护他们，可是当这座城市建造起来时，却忘了留给他们方寸栖身。

　　蔡明亮早期电影便记录了台北市现代化过程的残酷。《爱情万岁》里的女售屋员从一间空公寓到下一间空公寓，那些为了赶上现代生活而仓促建起来的公寓里，象征了城市中产的物质梦想，理应装有美丽人生，要有漂亮婴儿的哭声以及挚爱配偶的微笑，屏幕上，却空空荡荡，苍白寂寥，宛如女售屋员的城市人生。最后一幕，女售屋员坐在光秃秃一片的台北大安森林公园里，坐着坐着就哭了起来，背后是一排排刚种下去的树，光裸树干像电线杆傻楞楞伫立，恍如城市给她的未来承诺，她却哭得稀哩哗啦一发不可收。

　　《郊游》镜头简白，有些画面甚至很美，传达的信息却极其残酷。李康生的角色每天举广告牌，宣传高价楼房，自己这辈子却从来不可能有机会住进这些昂贵的房产。

　　初次住上海，一间现代住宅刚刚完工出租中，我临时搬了进去。浴室地板一边高一边低，排水孔落在高处，因此每回冲澡，理应流往排水孔的污水无法往高处流，便在低处积水成灾。上海邻居解释给我听，负责建盖的工人都是上海附近来的民工，他们没住过这种房子，有些甚至没见过这类建筑，因此，他们工作时很难替住户去设想住进来以后的家居细节。

　　蔡明亮的新片让我想起那些籍籍无名的民工。他们建造了城市，贡献他们的劳力，以他们的血肉换取城市的肌理，但愿城市可不要忘了他们。(胡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