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的“未了”之事:想演一曲《天鹅之歌》

　　黄宗江的“未了”之事

　　梁秉堃

　　黄宗江老大哥虽然已经是近九十高龄，但是我听到噩耗以后，心里仍旧“咣当”一下子。这似乎是不突然的突然，不意外的意外，也许更能够让人精神上感到悲痛不已。顷刻间，老大哥的音容笑貌全都涌现在自己的眼前。

　　老大哥与我相识不短，但接触不多，在我从事编剧工作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在与他的接触中，他一再给我留下睿智的、难忘的思想火花。

　　老大哥喜欢人家称呼自己是“杂家”，然而“杂”而不乱，他真正的“根”是深深扎在话剧的舞台上。抗日战争时期，他带着妹妹黄宗英在上海、重庆辛苦地“跑码头”，繁忙的时候可以在舞台上“一赶三”(一个戏里要扮演三个角色)，《雷雨》里扮演过周冲，《家》里扮演过觉新，甚至在《鸳鸯剑》里还扮演过窈窕淑女的角色。当年重庆戏剧界有“四大名丑”之说，其中除了谢添、蓝马、沈扬以外，还有一位就是黄宗江。他常常开玩笑说：“我是‘戏癌’缠身，不能自拔也！”

　　老大哥对于话剧不但熟悉，而且有着相当不俗的艺术见解。请听——“石挥和我同在1941年春天参加了上海剧艺社，黄佐临是我们最主要的导演。一度石挥和我都住在佐临的家里，可称登堂入室二大弟子矣。一次，佐临忽问我：‘话剧没有师傅，怎么石挥像有师傅呢？’我答：‘石挥的师傅就是京剧和天桥。’……现在北京人艺许多老演员，他们的师承，我认为也是京戏，是戏曲，是民族的东西。这并不排斥学洋，但学土尤为重要，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嘛！”他还着重强调戏曲的作用说：“这里的一个‘缘’字，深得我心！我感到不仅是缘分之缘，而且是血缘之缘，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认娘，认乡，认土，认根！所以，我爱看于是之的戏，北京人艺的戏，因为有这个‘缘’呐！”我想，这些看法是很有斤两的，很有见地的，很有深度的，也是很有至高境界的“行家”评说。

　　大约四年以前，老大哥与我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做“嘉宾”，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又充分展现了“笑怒由之”和“好交、好说”的性格特点侃侃而谈。老大哥首先出口惊人地来了一句：“我看，还是大情感能够产生大思想。”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继续补充说：“世界上，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等等，这一个‘情’字还了得！？”这时，他的表情越发地郑重起来，“有位《红楼梦》资深的学者，大倡‘情文化’，或叫‘情本思想’，我对此说是大为钟情啊！老弟，你的意下如何？”我想了想才回答：“我听惯了‘大思想能够产生大情感’，觉乎着你这个话有点儿耳生，一时真是反应不过来。”他说：“别紧张，你琢磨琢磨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我边想边说了下去：“好像还是有些道理的，特别是文艺创作……我们写戏不就是一条情感线贯彻到底吗？而且，始终在‘情未了’和‘情已了’之间徘徊、游动和反复、加重吗？所谓‘文学是人学’，实际上‘人学就是人情学’，对吗？”他听过以后，连连点着头，顷刻间似乎又若有所思起来。

　　后来又过几天，我就收到老大哥寄来了他刚刚出版的《我的坦白书》。书的扉页上潇洒地写着：“秉堃一笑；宗江2006.1.6。”他这次跟我聊天的主要内容，就十分鲜明地、有分量地写在最后的“代跋”之中。

　　老大哥还说过一件“未了情”之事——“我还想演一曲《天鹅之歌》。这是契诃夫的一出独幕剧，描述一老演员由老友陪伴为他提词，半夜走上空台，犹忆昔日辉煌，朗诵莎士比亚，感慨何止万千！意在天鹅将别世，其声既哀且乐。试想夜半空台，是多么的……多么的多么！老友赵丹、于是之均想一演未果。我还想，正在想，邀我的老友、好友、密友或登屏幕，或步舞台，同台一歌，同度良宵。斯亦老骥伏枥也。”

　　今天，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切一切都无法实现了，永远无法实现了。

　　然而，黄宗江老大哥虽然走了，他的话语却并没有走，依旧响在我们的耳边，依旧震撼着我们的灵魂，挥之不去，以至于永久永久。

　　这分明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老大哥，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