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儿、外孙在一起。前排左起:黄宗江、外孙叶涵、阮若珊、外孙吕男。后排左起:三女儿阮丹青、大女阮丹妮、二女儿阮丹娣。
三幕
书情人间已稀缺,情书世上更奇绝
熟识黄宗江的人都知道,他常随口说出独创的警句。谈读书,他自有高见:“都说人生有三情:亲情、友情、爱情。还应有一情,曰书情。有此情(书情),三情方充实。”
“书情”一词,是黄宗江的专利。
他接着谈了他从小读过的、铭记的书——《安徒生童话》、《汤姆叔叔的小屋》、《爱的教育》、《寄小读者》、《呐喊》、《彷徨》、《雷雨》、《日出》、《莎士比亚戏剧》、《水浒》、《红楼梦》、《约翰·克利斯朵夫》、《晚年周恩来》、《胡耀邦传》……
“这一世在三情中尚称无悔实亦大愧,尤憾于书情,多少多少书该读未读。”
他传奇的一生以各种方式缔结书情、了却书情。10岁,便以“春秋童子”的笔名在青岛的《世界日报》副刊发表独幕剧。虽在天津南开中学、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皆为高才生,却皆未毕业,或因战事辍学,或因剧人理想、情感波折而远足。但无论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远赴山城重庆演话剧,还是漂洋过海到美国当水兵,他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读书,并与读人、读社会、读世界联系在一起。
说起黄宗江一生的浪漫无人不晓,最让人叫绝的,是他那封写给阮若珊的洋洋洒洒的万言情书。写情书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军队中,一个男性中尉连长敢向一位女性少将师长求婚,恐怕只有在一味追求刺激的影视剧中才能见到。
情书为物,本是私产,而爽朗、豁达的黄宗江却毫不避讳,愿意将其公开,让读者分享他的那份生命激情。澄江如练,缠缠绵绵,尽是令人心动的、开不败的雪浪花,一朵又一朵:
“你再也想不到远在太湖会有一个你只见过一面,他见过你两面的人——也许这一面您都毫无记忆——他遥想北京城,给你写下这样一封‘情书’性质的信……
我第一次听到‘阮若珊’,是在1953年冬,嗣后的岁月里,我又偶或道听途闻,掇拾了一些人物片段……何以就记住了‘阮若珊’……之后,我就从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可以道听途闻到‘阮若珊’三字……
……我倒的确还不是一个热锅蚂蚁似的急于求偶者,我需要面壁休整。但是,不知何来‘远山’仙风吹拂荒原,萌芽状态的生命的召唤在不知什么时候茁长起来,茁长得那样意外地强烈,迅速,而又隐秘;隐秘得只有爱情才要求那样的隐秘……
但我怎么办呢?——办法不是一点没有,因为我到底‘见过您两面’……您与我近年来所憧憬的一种形象暗合——就是我景慕一种人,一种饱受生活教训而仍热爱生活的人……
我说你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现在很多女性不愿意接受这种‘软弱’的赞辞,她们甚至以为这是一种贬辞,但这是马克思说的——温柔是女人最崇高的品质……”
在近半个世纪那样长的日子里,妻子阮若珊对丈夫黄宗江温柔体贴备至。
女儿丹青说:
“我最佩服爸爸敢于高攀,而妈妈勇于下嫁。全无半点功利、世俗之想,他们两人只是相互喜欢,两心爱慕。我妈妈被我爸爸迷了一辈子,一直被迷到死。”
四幕
人道戏道两眼明,做人做戏一心诚
黄宗江的去世,让作家苏叔阳在电话里接受采访时,几度泣不成声:
“他对朋友极其真挚,诚心地提携后辈,对年轻人关怀备至。从1979年开始我们住得很近,真正开始熟识。他大我17岁,一直待我为小兄弟,特别疼爱的感觉。我的每一个作品,他都非常关心,看过后和我谈艺术上的得失。我写的《太平湖》(话剧,1978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他特别喜欢,带着去美国讲学,这对我是非常大的鼓励。
“他是用整个身心去拥抱艺术的人,但他最先拥抱的是人。不管什么题材,他最关注的是生命本身,是对人物的准确认识。而在艺术上,他最看重真实和美。他主张严格按照‘自然’的本来面目描绘有‘个性’的人物,那种莎士比亚式的作品人物。他创作的电影《农奴》是新中国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为了写作,几次深入西藏高原,和藏民一起吃住,听他们讲述痛苦经历时,一起流泪。他一生爱过很多人,他的爱非常磊落、非常真挚,也是非常透明的。他常常大声讲:‘某某太可爱了,我真是喜欢她。’作为一个艺术家,怎么能不热爱最美的事物,但有谁能这样磊落地袒露自己的情感。”
导演翟俊杰(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执导电影《血战台儿庄》、《大决战》等)和作家苏叔阳一样,堪称黄宗江的铁杆小兄弟。
一次,为剧本审核遇到麻烦,翟俊杰很是郁闷,又偏逢中秋,他意外收到黄宗江的短函。翟导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
“小翟,今日中秋,你在哪里?然,春如在侧,又何必想你。我则饺子、稿子、孙子一桌,又端的何必想你。但你确实受了委屈。委屈何足道?事关邓大人(邓小平)。”
黄宗江在家里请客,翟导常帮忙去餐厅点菜。翟导对餐馆老板谎称“我是黄宗江的弟弟”。“叫什么?”“黄宗河!”“不像啊!”“他像我妈,我像我爸”。于是,菜很快就出锅了。
翟俊杰的老母亲80岁出书,黄宗江给起书名——《翟母日记》,并提笔作序。
黄宗江年长翟俊杰整整20岁,小弟弟翟俊杰的出现颇有戏剧性:
“文革”中,黄宗江作为“反革命分子”,与其“同案犯”——《柳堡的故事》导演、中国第一位女导演王苹等一同接受劳动改造。一天,一位监督劳改犯挖土方的穿军装的大汉(翟俊杰),向他们立正,并严肃地低声说:“诸位老同志,你们不要失去信心,你们的问题会解决的……”
不久后,“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时代开启,《解放军报》一位年轻记者向八一电影厂投寄了一个电影剧本,正好由恢复名誉和职务的黄宗江阅读剧本,并到《解放军报》报社找作者谈修改一事。一见面,黄宗江才惊讶地发现,这写剧本的人就是当年那位曾经善待他们这些文艺界“劳改犯”的正直军人。
戏称自己是“三栖灵兽” (即“文人、军人、艺人”)的黄宗江,一生追求三样东西:真、善、美。
他说:“艺术出自人生,人生应如艺术。”
人们对黄宗江有许多赞许,例如:称他为三十年代南开大学的“三大女演员”之一,前两位是周恩来、曹禺;四十年代重庆陪都的“四大名丑”之一,另三位是谢天、蓝马、沈杨。出版家范用将他比喻为“珍本书、善本书、绝版书、读不完的书”;作家舒展赞叹他的“三绝”——“影剧创作、舞台表演、艺术风格——简洁幽默”。但是,还是诗人公刘的评价更突出重点:
“宗江这人,是个没办法的人道主义者。”
“没办法”用得绝妙,即“不可救药”,或“完全彻底”的意思,正好凸显把人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剧人黄宗江的特质。
尾声
晚年的黄宗江,每每为失去文化界的同时代好友而惋惜:
“近年来仅木樨地一地,我就失去了知交常书鸿(画家)、丁峤(曾任文化部副部长)、冯牧(文学评论家)、荒煤(作家、文艺评论家)、曹禺(戏剧家),如今又失去了君秋(京剧艺术家)……”
他曾在孤寂中慨叹:
“遥望九天,星空若水。”
是的,所有的星辰都有熄灭的时刻,我们真的不必太计较这些发光天体,一朝黯然离去的事实,只应记住他们曾是这个宇宙中令人感动、并使人仰慕的瑰丽与辉煌。
——日出江花,依然胜火!本报记者 彭 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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