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有故事的手。很大、很厚、很有力，糙糙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热血在涌动。

　　在上海市少体校里，正随同残疾人击剑国家队一同集训的曲乐恒，脱下击剑手套，友好地伸出大手。他的头发很长了，中分的样式，长到了肩膀，很有些颓废的感觉。“懒得修剪。”习惯性地捋捋挡在眼眶前的发丝，曲乐恒很随意地笑笑，似乎一切已经云淡风也轻。

　　真的，我们习惯了他的泪流满面、满腹委屈，但当时过境迁，唯一的选择只可能是“坚持到底”。没有足球，还有生活；不能行走，仍需前进。把眼泪藏在心里，才会开出勇敢的花。

　　勇敢

　　　　既然没有消灭自己的勇气，那就勇敢地好好活着

　　从第一次练习击剑，到在全国轮椅击剑锦标赛上获得男子B级个人花剑铜牌和个人重剑第五，曲乐恒只用了短短60天的时间。“其实我的水平还很业余。”看得出来，现在的曲乐恒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勇敢，而不愿意有任何压力，“我没想过奥运会什么的，有记者报道我在击剑上有天赋，硬把我抬了上去，这回可骑虎难下了。”

　　曲乐恒聊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而右手握着剑不停刺着一旁长条凳上的一堆衣服，似乎这样的运动才能帮助他完全放松神经，“死，以前也想过。那需要很大勇气。我现在这样死又死不了，那就得好好活着。”他没有戴击剑手套的左手掌，有三个很大的血痂。“这是练剑时弄伤的，因为击剑的时候需要用左手使劲扶住轮椅，保持身体平衡。不过比起以前自己经历的那些困难，这点根本算不了什么。”

　　平时在北京的时候，曲乐恒大多在周末去训练场练习。每次训练他都自己打车去。一位出租车司机长期接送曲乐恒，帮他上下车。每次司机把车开到训练馆前面，然后曲乐恒自己坐轮椅乘电梯到二楼的训练场上。准确地说，击剑训练场在一个六七十厘米左右高的舞台上。每次来到台前，他会自己把轮椅上的垫子取出放到舞台边上，然后用双手支撑身体坐上去，最后在教练的协助下坐上击剑训练专门用的轮椅。“我享受每一个自食其力的过程。现在国家队在上海集训，我天天练习，每天要练上几乎5个小时，但是感觉很快乐。”

　　踢球用脚，击剑用手，这完全没有关联的两个运动项目，共同出现在曲乐恒不同的生命章节中，他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做，而一旦做了，你会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可以。”他不承认自己比别人勇敢，“我只是多了一种尝试。”

　　等待

　　　　哪怕等待无限长，且不知结局如何，我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等待

　　曲乐恒胖了。圆圆的脸庞，很明显地有了双下巴。原本80公斤左右的体重，其实没有太大改变。但是下肢的肌肉萎缩，使上半身显得胖了。“当初练击剑，一是为了有个寄托，可以充实生活。再者就是希望通过锻炼可以使身体变得匀称。”他的视线，落在了套在黑色运动裤里的小腿，“否则等有一天我真能走路了，身体其他部分也不行了。”

　　曲乐恒现在腰部以下没有知觉，现今的医学技术远不足以治愈他的病。“等待，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哪怕这份等待是无限长。”这条东北汉子，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懂拐弯。因为不得不勇敢，他变得无比坚强。在北京的日子里，他每天呆在康复中心。两个人一间房，他已习惯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屋的病友，“早上7时半起床，下午做物理治疗。然后就是留在房里看电视，社会的、历史的、法律的，样样都看。一天24个小时，变得无比漫长。而明天又是今天的翻版。”

　　除了忍受肉体上的疼痛，曲乐恒还必须克服精神上的折磨。“和原先的朋友，联系并不多。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时间一长，也不好意思总是找别人聊天。偶尔发发短消息互相问个好。”事实上，对于以往，曲乐恒何尝不留恋。他的手机里，至今还储存着密密麻麻几百个朋友的电话号码。有时候，屏幕滚动单单浏览那些友人的名字，也是“等待”中的消遣。

　　责任

　　　　微笑也是一种责任，因为爱你的人，等待你的微笑。

　　他一直都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些年曲乐恒最感愧疚的便是让父母一同经历所有悲剧、闹剧中的嘻笑怒骂。“我的父母已经60多岁了，我不希望老是让他们操心。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经历了那么多，曲乐恒说在这场让自己一无所有的灾难中，唯一的收获是家人的关爱。“这么多年，我的家人一直陪伴在身边，支持我克服无数困难。说感激一类的话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我需要用实际行动来报答我的父母。”

　　现在，曲乐恒的生活已经基本能够自理，出门不用父母接送，“我自己尽量独立做一些事情。但大小便，洗澡什么的，还不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被笑意取代，“对所有关心我的人最好的回报，便是微笑。有时这已成为一种责任，因为大家都想看到我的笑容，为什么我不呢？”

　　是责任，又或者发自由衷，微笑着的曲乐恒依旧是个爽朗的大男人。“女朋友，很早以前就吹了。”小心翼翼地抛出感情问题，他并不介意回答，“我现在不适合谈恋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任，现在的我有什么能力让别人幸福。所以，这些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如果明知不能幸福，那就早早放手，曲乐恒又笑了，“再说，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感觉也很好。”

　　　　忘却

　　　　为了忘却的忘却，反而是种深深的纪念。

　　曲乐恒说自己没有死穴，关于足球，他有些刻意地强调：“伤害我的，从来不是足球本身。”

　　“这个运动项目，还是很有趣的。只是有些事，有些人……”无语，却已胜千言万语。现在的曲乐恒已经很少看国内足球比赛，“以前也是因为在这个圈子里，必须了解对手的动态，所以才会关心。其实我们真正踢足球的人，更愿意从专业角度去欣赏比赛。”对于高水平的欧洲赛事，曲乐恒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不过那些夜里的比赛，只能看重播了。医院里一般晚上10时半就要求我们上床休息。”

　　这是一种为了忘却的忘却，足球，一直都是他的痛处。曲乐恒不愿意透露与昔日队友如今的交往，当问及两天前肖战波来集训队探望时，他有些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我们踢球时住在一间房里那么多年，总是有感情的。”那一晚，肖战波开车接曲乐恒离开训练基地，到附近的东北菜馆胡吹海侃，“只是随便聊聊，那么多年……”曲乐恒喃喃地重复着一去不复返的光阴，他是个念旧的人。明日开战的申城德比，他有没有收到老朋友的观战邀请？“你说呢？”嘴角，是一抹苦笑。“看台上不去，球场里又不能进，我现在算什么身份？”事实上，他所有的理由，应该只是那始终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张玉宁”。其实，这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曲乐恒的死穴，一直没有解开。

　　未来

　　　　未来是梦，今天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渺茫。

　　路，在脚下。但未来，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打官司赢得的234万元，是曲乐恒今后生活的基本保障。他在北京康复中心的对面租了两居室的房子，1600元一个月，那是给照顾自己的父母准备的。“北京的生活水准比沈阳高出许多。平时除了生活必需品，我很少买别的东西。这钱，绝对不能乱花。”加上恢复治疗费用，曲乐恒一个月的开销在七八千元左右。“我只有这么多钱了，又没有一分收入。将来，是一定要干些什么的。”他很迫切地希望能够凭双手重新为自己遮挡生活的风雨。“我现在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没有。其实我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有一份有保障的工作，解决我的生存。那笔赔偿的钱，不可能养活我一辈子。”

　　曲乐恒曾经说过，如果可能他会考虑做一些生意。官司了结之后，曲乐恒真的利用业余时间“啃”起了商业、经济类的书籍。“越看越发现，做生意不是简单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踢球的文化水平有限，做生意难免吃亏。一旦我做生意亏本了，那该怎么办？毕竟我跟一般的人还不一样，如果赔掉了，那就完了。至少暂时来看，我这辈子还要靠这点钱呢。”看来，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曲乐恒不会涉足生意场这个高风险的领域。太多的经历之后，他已经不适合再担风险。“因为工伤鉴定，我还在和劳动部打官司，判决本该已经有了，却又被延迟了。打官司方面，我可是专家。‘告状’很能磨练人的意志品质，更何况我的初衷，只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益。”

　　采访临近结束时，曲乐恒再一次摘下击剑手套，主动地伸出手。他在笑，但也在痛。“很多话都是假的。痛的时候，你怎会快乐？唯一能做的，只是承受。”于是，我们只能祝福，命运多舛的曲乐恒，承受的终点是快乐！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华心怡 邵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