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温俊武这样的死刑犯人很难，不但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层层审批，还需他本人同意。见到记者发去的采访提纲，温俊武很痛快地答应接受采访。在广东韶关某监狱的接待室里，本报记者同温俊武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对话，内容涉及他的成长、踢球环境，再到后来因赌球、欠债、杀人以及在狱中的生活。

　　采访结束后，他拉住记者的手说：“我其实是可以拒绝这次采访的。但我最终接受了。不为别的，就是希望让我能够成为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用我的真实经历去告诫那些正在参与赌球的人们，早点放手。”

　　我的偶像只有彭伟国

　　新京报：说说你踢球时的故事吧。

　　温俊武：是的，那时很辉煌。我在(太阳神)二队时就踢中场，属于一部汽车的发动机，在青年队是完全可以站稳脚跟的。后来我被调入一队，跟彭伟国是队友。

　　新京报：你崇拜彭伟国吗？

　　温俊武：在中国足球圈子里，我没有什么偶像。如果非得选出一个来，那只有彭伟国了。他和我身高差不多，踢球的路子和脚法都比较相似，那时他还教我怎么踢任意球。后来彭伟国转会去了重庆，我就接过了他的8号球衣。

　　新京报：后来你入选了国奥队。

　　温俊武：没错。如果我当时能好好在国奥队中待着，现在也许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新京报：为什么要离开国奥队？

　　温俊武：就是……就是要赌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年纪也小，很贪玩。国奥队不在广州，要冬训，要打比赛，我很挂念女朋友。现在想起来，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主动提出离开国奥队。当时的足协官员陈成达(中国足协原副主席)听说我离开了国奥队，非常惋惜。

　　最初赌球时赚了超百万

　　新京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赌球的？主要赌什么？

　　温俊武：应该是1998年世界杯。刚开始是赌国内联赛，基本上都是赢的。

　　新京报：你也赌自己的球队吧？

　　温俊武：当时很多人都说我打假球，但我要说的是，我确实没打过。当时广州太阳神几场比赛被认为有问题，教练也说我打了假球，但我敢保证，确实没打过。至于队里其他人是否有问题，我就不知道了。1998年时有人给我40万，让我打假球。40万，这个数字在当时来看已经不小了，但都被我拒绝了。

　　新京报：为什么拒绝？

　　温俊武：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赌球顶多是民事犯罪，但打假球就涉及刑事犯罪了。

　　新京报：你不赌自己的球队吗？

　　温俊武：我基本上都是赌国内的其他球队，也赌过自己的球队，但都是赌自己的球队赢。

　　新京报：最初赌球时赚了多少？

　　温俊武：这个我没有具体统计过，应该超过百万吧。

　　新京报：从1998年到因杀人被判死刑，你赌球赌了多少年？

　　温俊武：很多年吧。我2004年不踢球了，那时曾经停过一段时间，剩下的几年基本上都在玩，一直到出事之前。

　　输到最后连房子也卖了

　　新京报：2004年你不在职业队踢了，有没有想过前途问题？

　　温俊武：自从1998年广州市公安局认为我们涉嫌打假球，被传过去后就基本上被职业队踢出来了，职业生涯从那时基本上就已经断送了。当时已经有人帮我联系好去江苏踢球，但足球主管部门不同意我去。我当时的感觉就是他们要拿我开刀。没去成江苏，我只好到北京的一支乙级队踢。那时我已经走上了一条歪路，完全满足于现有的水平，根本就没想着要提高。

　　新京报：2004年以后，你都做了什么？

　　温俊武：曾经在广州开过网吧，赔了。也做过房地产，反正也没有什么太正经的工作。

　　新京报：在做这些工作时，你还是在赌球？

　　温俊武：对。那时国内联赛已经有很多假球了，你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维去想那些比赛的结果，所以我们干脆就不赌国内联赛。

　　新京报：后来你从哪一年开始输的？

　　温俊武：应该是从2003年开始的。

　　新京报：从那之后就一直没赢过？

　　温俊武：对。最后输得把房子也卖了。

　　新京报：总共输了多少钱？

　　温俊武：这个没有算过，很多吧。

　　被体校师弟从被窝中揪出

　　新京报：最后因为欠了别人8万块钱，还不起，选择了杀人？

　　温俊武：这个事情是……是我跟同案(谢炜成)一起欠他(李嘉浩)8万。当时杀人也是我同案提出来的。

　　新京报：杀人之前，你们想过后果吗？

　　温俊武：没有，当时头脑一片空白，所以他(谢炜成)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记得当时(杀人当天晚上)我同案说，马上过去就能“搞定”他，我跟他说现在杀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虽然我当时也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做，但最后还是去做了。杀人的地点是我选的。

　　新京报：你为什么要选择自己家附近？

　　温俊武：我也想不到其他地方，而且我家那里也比较偏僻。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觉得是一种心理负担，好像受到了什么谴责。

　　新京报：杀人之后躲避的那段日子里，是什么心情？

　　温俊武：比较彷徨，经常打电话给我同案，问一下广州的情况。

　　新京报：你躲在什么地方？

　　温俊武：有时候去宾馆住，有时住在我同案的亲戚家里。

　　新京报：想没想过有一天会抓到你？

　　温俊武：当时我没想过这些，满脑子都是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新京报：被抓到时什么感觉？

　　温俊武：我当时在睡觉，突然就被按住了。那时头脑一片空白，当时惟一的想法是，这辈子彻底完了，我肯定也死了。按住我的那个人是我以前在体校的师弟，他在回广州的路上还问我，“温俊武，你还认识我吗？”

　　新京报：你见过受害者的家属吗？

　　温俊武：开庭之后见过，很愧对他们。如果我们当时用另一种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这个人比较随大流，人家说去做什么，就跟着做了。

　　为了供房只能赌球赚钱

　　新京报：在赌球网络中，你的角色是什么？

　　温俊武：我曾经做过赌客，做过中间人，还做过代理。就是拿一个账号，再分出很多小账号，然后将这些小账号发给那些在网上赌球的人，供他们赌。

　　新京报：如果不赌球，你会成为下一个彭伟国吗？

　　温俊武：……如果我不赌球，一直待在国奥队的话，是有这种可能的。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令我自豪的就是踢球的那段日子。后来我在一些业余队踢球时，也是踢得最好的，这就证明，我在足球上还是非常有天赋的。

　　新京报：那为什么要走上赌球的道路呢？

　　温俊武：我家里住的条件不好，所以挣到钱后我就给家里买了房子，100多平米。但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教练闹了矛盾，他就不让我打主力。你也知道，足球队中主力和替补的收入相差很远的。为了供这个房子，我只能想其他办法去赚钱……

　　羡慕邻家小孩有父爱

　　新京报：很多人说你是一个很胆小的人。

　　温俊武：是，我在外面从来没打过架。在体校时，我们足球队跟其他队打架，我都从不参与。

　　新京报：你的很多队友认为你性格上的弱点是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主要原因。

　　温俊武：对，对，对，是这样的。

　　新京报：你性格上有哪些弱点？

　　温俊武：容易冲动，比较偏激，这和我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关。

　　新京报：家庭给你的影响有哪些？

　　温俊武：从会走路开始，我爸就带我踢球。一年365天，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上五点多必须起床到外面踢球。大年初一、初二都是这样，没有休息。我爸当时也跟着我一起踢。我爸对我足球方面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但对我思想方面的教育却非常欠缺。自从我不踢球后，跟我爸的关系就越来越差，基本上见了面就吵架。在平时的生活里，我跟我爸也是没话说。后来我进看守所(还未进监狱)后，也反思了很多，通过书信和我爸进行了很多沟通，他也认为对我在思想方面的教育是失败的。

　　新京报：对这样的家庭你抱怨过吗？

　　温俊武：怎么说呢……我曾经很羡慕邻居那些小孩，可以跟爸爸搂搂抱抱，但我那个时候从来没有过……我爸很严厉。我很羡慕其他孩子获得的那种父爱，而我的童年是没有的……(眼里出现泪水)

　　新京报：可我了解的情况是，你在体校读书时，你爸几乎每天都要亲自煲汤，骑着自行车给你送去，直到你进专业队。

　　温俊武：是，有这么回事。可能我喜欢的是他能把自己对我的爱表现出来，或者说出来，但他从来没有过。

　　踢几脚篮球感觉不错

　　新京报：你还关心国内足球吗？

　　温俊武：我不关心。

　　新京报：你恨中国足球吗？

　　温俊武：曾经也恨过。我记得五六年前我接受采访时说了很多泄愤的话，但自从进到这里接受教育之后，就没有以前那种冲动了，也没有那么暴躁了。监狱里经常开展一些关于自身修养方面的教育，改造我的人生观、思想观和价值观。如果真的到了50多岁时，我能走出监狱，我就希望像我爸那样，去培养小孩子踢球，找一个像我一样有天赋的孩子，好好培养。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中国足球，而是为广州足球出点力。现在的广州足球，真的是一落千丈……

　　新京报：你还想搞足球？

　　温俊武：不是想搞足球，就是想跟着我爸培训小孩子。我爸太爱足球了，像他这样的人，即使走不动了，也要到球场上去教孩子们踢球。

　　新京报：这么说你还是没搁下足球？

　　温俊武：对。现在我们监狱里会搞一些篮球活动，每当有这个活动时，我都会拿个篮球踢上几脚……那种感觉，非常不错。

　　赌球最后肯定会输的

　　新京报：很向往高墙外的自由生活吧？

　　温俊武：我想在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很怀念外面的生活。但是没办法，犯了罪就要承担后果。我最遗憾的就是人生最黄金的时期，我却要在监狱内以赎罪的方式度过了。

　　新京报：你想对那些外面正在赌球，或者打假球的人说什么？

　　温俊武：现在那些踢球的人要有职业道德、职业操守。我希望他们以我作为反面教材，这也是我接受采访的目的。身为足球运动员，不要参与赌球。开始肯定会有一点小小的盈利，但千万不能沾这个东西，最后肯定会输的，陷进去就很难再拔出来了。

　　新京报：有人说是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毁了你。

　　温俊武：我爸也说过类似的话。像我们这种问题球员出了问题，足协并不是像医生那样去帮我们治病，反而把我们推向深渊。这也是我当初那么恨中国足球、足协的原因。但现在想想，出了问题首先要从自身找原因，也不能怪其他人。比如说赌球，如果我不愿意的话，别人是逼迫不了的，还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吧。

　　新京报：假如有一天你出去了，想没想过那时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温俊武：这个没想过。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或者说能不能出去，这个要等到真的快到出去那一天时再想吧。现在我只想把心思放在改造上，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减刑。

　　进监狱后流过20多次泪

　　新京报：进监狱后，是不是觉得人生全变了？

　　温俊武：在车间里劳动时，听到放的音乐，想起以前的往事，我流泪了，甚至没心思劳动。后来经过监区领导的关怀和教育，我改变了，经常抢着去工作，不像刚开始服刑那样，过完一天算一天。

　　新京报：进来之后，流过几次泪？

　　温俊武：20多次吧，基本上都是在车间里。

　　新京报：为什么流泪？

　　温俊武：主要是听到那些音乐，想起之前的往事，然后又想到要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还有，我妈妈身体不是很好，我时常会想，万一哪天我真的出去了，而她又不在人世了，这将是我最大的痛苦。

　　新京报：经过在监狱的改造，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温俊武：我个人的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终于知道，不管什么样的事都要冷静，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我会吸取这次血的教训，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希望出去后父母仍健在

　　新京报：你踢球时有些名气，当时也有不少记者采访你。

　　温俊武：是啊，没有犯罪之前也做过不少这样的对话。以前那些采访都是好事，但现在这个样子(看了一眼身穿的囚衣)接受访问，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以前踢球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现在在大墙之内接受这种采访，自己……自己觉得特别压抑。

　　新京报：在你最辉煌时，想没想到过会有今天？

　　温俊武：没有。我当年还算一帆风顺，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就好像在温室里生长得一样。

　　新京报：刚走进监狱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温俊武：感觉天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了。监狱后面有座山，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老了，走出监狱，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干脆在后山挖个坑，自己躺进去算了。但后来这里改造的气氛感染了我，我也变得积极多了，那种想法没有了，只想积极劳动，能够早日从这里走出去(接受采访时，温俊武的死缓期还有一年多才结束)。

　　新京报：如果有一天真的出去了，你有什么愿望？

　　温俊武：我就希望出去的那一天，我的父母还都健在，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我能跟他们吃顿饭。 （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