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精神切片——对故旧的怀恋 对当下的慨叹
贾樟柯的电影中有他标志性的、挥之不散的独特气味,混杂着上世纪县城中的尘土与当代中国翻转的欲望。他把自己投射在电影中,有着对故旧的怀恋和对当下的慨叹
本刊记者/温天一
那是北京一个普通小区的一套单元房,光线有些暗淡,空间也不算宽敞,如果没有一堆散乱堆放的胶片,和挤在一处的一座座奖杯,没人会把这里与导演工作室联系在一起。
贾樟柯坐在一堆杂书中间,显得有点疲惫,他点起一根雪茄提神。他的新作《山河故人》很快就要上映。标准的贾樟柯风格,细密、绵长,又有着暗藏的锋利。
他抽着雪茄,聊起自己的电影和生活,言谈中夹杂大量文学色彩颇浓重的词汇。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旧时代的读书人,手指细白,带着点墨水的痕迹,有点弱不禁风又书生气十足。
但一颗心里却全是酷烈的想象。
故人
一个山西小镇,三个生活在这里的年轻人。
他们中有的野心勃勃,企图抓住时代的脉搏,却最终被欲望与野心所害,自我囚禁在远离出生地、一座面朝大海的奢华“监狱”中;有的懵懂而不自知,用自我牺牲和终身孤独来为下一代换取了看似“正确”的选择;还有的在车轮滚滚向前中沦为炮灰,在尘埃中自生自灭。而他们的下一代,在未来世界的天涯海角中,与漂泊海外的中文老师,开始了一场猝不及防又注定戛然而止的“不伦之恋”。
这是《山河故人》的故事线索,它被置入数十年的绵长时间中,有温暖、爱意、撕裂和残忍。
告别了《天注定》里对于暴力的直接表达,《山河故人》中仿佛灌满了脉脉温情,“这是一部专注于情感的影片。”贾樟柯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时间的情感历练,如果没有这样一段历练,很多事情我们即便身处其中,也很难产生深刻的体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到了40岁之后,生活中的很多层面都向我展开了,而在此之前,它们是隐藏着的。”
在筹拍《山河故人》的时候,贾樟柯无数次联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一对沉默却彼此深爱的人。但在父亲去世后,即便接到北京可以与儿子经常在一起,母亲仍然不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孤独,“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孤苦,这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达到的彼岸。”还处在人生盛年的贾樟柯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在《山河故人》中,贾樟柯企图将人生最凡俗同时也最惊心动魄的“生老病死”以一种原始而粗糙的形式,展示在观众面前。而他电影中最让观众熟悉的女主角、“故人”赵涛和梁景东也认为,他们分别饰演的“涛”和“梁子”,也是在职业生涯中投入情感最多的角色之一。
赵涛仿佛至今都没有完全从角色中抽离出来,当她讲述起导演要求她在演绎2005年的涛一个转身动作的时候,要求“从这一个镜头中看到这个女人的一生”,并且谈及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台词,涛对儿子说“妈妈是个没有本事的人。”现实中的赵涛的眼睛里依然含着泪水。
而与涛和梁子相比,贾樟柯在影片中最为“心疼”的角色是那个被从故土上连根拔起的孩子,“他是一个连坐的人,不得已和父亲一起遭受了残酷的刑罚,看起来,他仿佛身处自由之国,但事实上,他的一生都被囚禁了,这种无法选择的牵连,让我特别心疼。”贾樟柯说。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要求赵涛扭头注视着贾樟柯,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崇拜,“她一点也不崇拜我。”贾樟柯哈哈笑起来。
但玩笑之外,赵涛信任并且感激贾樟柯将她从局促的舞蹈世界带到了电影中,“他带我认识了我自己。”赵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她的化妆间里,梳妆台硕大的灯泡下,一本张爱玲的《异乡记》摊开摆放着,那是赵涛随身带着正在读的书。她很喜欢这个故事,也是关于一个女人从故乡到异乡,一路寻找的历程。
县城
“看到文峰塔,我就觉得自己回家了。”
在电影《山河故人》中,山西汾阳的地标式建筑文峰塔又一次出现在了大银幕上,一座外观呈黄灰色的明清古塔,矗立在夕阳中,塔顶沉默向天。而随着时光的更迭,它的周遭时而萧索破败,时而工地轰鸣,只有它,永远一成不变。
在贾樟柯的心目中,文峰塔的象征意味是:“一切都是衰败的,但一切却又不会被轻易摧毁。”
文峰塔是汾阳的象征,而汾阳是贾樟柯电影的“宇宙中心”。
早年间表现县城青年生活的电影《小武》《站台》和《任逍遥》为贾樟柯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虽然它们中的任何一部都没有获得在中国大陆大银幕上正式公映的机会。
至今,仍有人在怀念着“故乡三部曲”时代的贾樟柯,但贾樟柯本人却似乎一直在后来的岁月中刻意与故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曾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中反驳:“难道我只会拍县城吗?”
这一次的《山河故人》中,他把时间线甩到了未来,把空间架到了澳洲,看起来,同样饱满。所以说,他确实不只会驾驭县城的景观与气息。只不过,山西县城对他来说,无法摆脱也没有必要刻意告别。
在贾樟柯的镜头中,中国山西的县城,是一个既非乡村又非城市的尴尬而又暧昧的存在,在那里,保留着民国风味的建筑与贴着硕大标语的土墙相依并存,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坐在街边闲逛,他们一边痛恨着像父辈那样,从凝固的时间里寻觅着生存的意义,一边把一本翻卷了边儿的《故事会》或者《今古传奇》藏在枕头下,作为唯一的精神娱乐,在夜深人静时翻阅。
贾樟柯曾发誓要逃离它。但离开以后却发现,县城也许无处不在。
贾樟柯坐在车里,车子驶入北京东北郊的一处城乡结合部,周遭环境荒芜黯淡,一条废弃的铁轨延伸向远方。这样的场景显然勾起了贾樟柯的某些回忆。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电影学院完成老师布置的一次作业,题目是《将北京拍成县城》,结果他和同学们在电影学院附近的小巷、地摊和饭馆取景拍摄剪辑完成之后发现,完成这样的作业似乎一点也不困难。
贾樟柯的老友、山西传媒学院教师梁景东(《山河故人》中梁子一角的扮演者)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一件往事。
“1994年,也许是95年,我记不清了,不过肯定是在 拍《小武》(97年)之前。”他说。那次,贾樟柯从北京回到太原,又从太原坐长途汽车回汾阳,梁景东送他到站台。一个秋天清晨,微雨,四周落木萧萧,空气中满是凉意。他们看到一对青年男女从身边走过,女的抱着小孩,男的撑伞,一家人缓缓向站台走去。梁景东感觉贾樟柯用手肘碰了他一下,然后扭头看到贾樟柯的表情,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时至今日,梁景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温馨、平淡又家常的画面能够让贾樟柯如此动容,“他一直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也许那时候他就想到,选择拍电影,那这种安逸恬淡的、具有浓烈县城味道的生活就再也不属于他了。”梁景东说。
在新片《山河故人》中,重回县城的贾樟柯又一次用取景框放大了沉浮在时代海洋中无根个体的乡愁,夹杂在关于政治、命运与阶层巨变翻转的讲述中,甚至还被点染上了一点点中年危机的气息。而据贾樟柯对《中国新闻周刊》的讲述,这样的故事设定,来源于他的家乡:“最近几年我感受到了山西某些人的命运,我想表达他们特有的痛楚。”
“比如张晋生,他是我非常投入感情的一个人,我不做道德评判,也不会去想他的财富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只想表达,他的命运所经历的魔术般的变化,之前再怎么飞扬跋扈,而到了2014年,他拎包就得走。”贾樟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电影中那个名叫“美元”的孩子,他所面临的无根的困境,则来源于贾樟柯一位朋友一家的人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