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农民进城:没有“去农民化”反而“被农民化”(5)
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很久了,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
青岛是梁鸿最早定下来要去的地方,但是,她又几乎是最晚去的。到了最后,她甚至“有些害怕,有点胆怯,有点软弱”。因为就是那个城市,让她的堂弟、也是她儿时的伙伴小柱,最终丢掉了性命。
小时候,她和小柱经常玩一种“冲撞游戏”。两队人马,每一队的小伙伴都紧紧地拉着手,相距几丈远,高喊着:
大把刀,
耍得高,
你的人马任我挑。
挑哪个?
挑XX。
XX是某个小伙伴的名字。被挑的这个人,就拼命冲向对方的队伍,如果将队伍冲散,就把对方的一个小伙伴领过来,作为自己的队员;如果没有冲开,自己就留下。梁鸿通常紧跟小柱,因为小柱是队里的“常胜将军”。
但小柱从青岛回来后,一下子就软下身体,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梁鸿一直想搞清楚,是什么导致小柱死亡。
2011年10月下旬,梁鸿来到青岛。小柱原来在这里的电镀厂打工,用氰化物为金属表面去污增光。氰化物是一种剧毒。
在老乡的帮助下,梁鸿走进一家电镀厂,很快就领教氰化物的厉害。她在书中描述道:“一进到车间门口,一股巨大的蒸汽浪潮冲我而来。这蒸汽湿度和浓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进去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
进到车间深处后,“空气浓度似乎更高,有颗粒之感,像在河里游泳呛水时吸入满腔的沙粒,每一次呼吸都像呛到什么东西”。而鼻腔,有“金属的质感,硬、涩、锈”。
梁鸿观察到,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人都不戴口罩。老乡解释说,车间温度高,湿度大,戴上口罩,呼吸不上来。
“干这个活儿就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梁庄老乡悲叹道。
他们还说,小柱就是氰化物中毒而死的。梁鸿查过资料,吸入氰化物中毒的征兆是,一些器官充血、水肿、糜烂。她的哥哥开诊所,小柱生前,哥哥嫂嫂经常给小柱输液,发现“小柱喷出来的血发臭发腥。”
梁鸿从老乡那里了解到,在这样的工厂里,有类似小柱这种死亡征兆的人还有不少。有的人像小柱一样,活着回到故乡,在家中死去,有的人甚至就没有活着回去。
梁鸿引用了里克尔《世界上最后的村庄》中的一句话,作为祭奠:“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很久了,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
对死亡的人,工厂通常是补偿几万块钱了事。
“告,上哪告?有钱能使鬼推磨,咱到哪也告不赢。告了连几万块钱也拿不到。”当梁鸿问大家为什么不采取法律手段时,有工人这么回答。
听到工人们这样说,梁鸿感到一阵阵悲哀。“记录的时候,我的手指都会发抖。可是我又是如此无力,只能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城市对他们不是‘奶与蜜流淌之地’,而是坟墓。”梁鸿说。
相对死亡来说,另外一些事情看起来就有点微不足道了。比如老板克扣工资等行为。
当然,工人也在悄悄地“反抗”。怠工、偷窃或者破坏设备,是工人常用的一种反抗方式,他们借此得到“正义”。有学者称,这种匿名反抗的行为,是“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公开反抗风险很大。有一次,一家外资企业的几十名农民工组织起来,到这座城市的外资企业管理局告老板的状。老板经常强迫工人加班加点,不付给他们工钱。管理局推卸责任,将他们打发到别的部门。如此一来二去被踢皮球,工人们愤怒了,到劳动局门口列队站着。
最终工厂被开了罚单,但工人们的噩运也来了。在梁鸿的记录中,先是领头的一个人在夜里被人打伤。第二天早上,他才被发现,“浑身青紫,奄奄一息”。后来,那些被认为是挑头的工人陆续被打。
梁庄老乡在叙述的时候,梁鸿注意到,他们虽然表现出激愤,但随即又被无奈所笼罩。“既然你把事情做那么绝,咱也没有办法。”这是她常听到的一句话。
“是呀,他们有什么办法呢?”梁鸿说,“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和这样的耻辱的塑造者。”
她自己在采访的后期,越来越“不敢面对”他们的苦难,时时想“逃避”。尽管这些人,都是她的乡亲。